■ 張錦德
「很多人聽到這裡有高山才有的東亞黑三稜,第一反應是張大嘴巴,第二反應是說怎麼可能,第三反應就是問在哪裡?」聽著草堂花譜的主人朱清煌的講解,讓人忍不住回頭環顧草堂四周,北面的大屯山及西面的觀音山依舊如門神般捍衛著台北門戶,耳邊不時傳來捷運奔馳的呼嘯聲,一聲聲短促尖銳的聲響宣告這裡是繁華大城,怎麼可能出現高山湖泊才有的夢幻草種?更讓人難以想像是復育它的朱清煌,過去是經營冷凍空調,現在是花卉冷藏冰櫃的製造商,是生態保育的門外漢。
會變成生態保育先鋒,主要來自一篇有關〈陳德鴻搶救台灣濕地植物〉的報導,報導中荒野保護協會的義工在荒野濕地植物庇護站站長陳德鴻指導下,搶救宜蘭大同鄉雙連埤的水生植物。
董事長變園丁
「救草也能上報!」報導篇幅不大,乍看之下,卻讓朱清煌驚訝萬分,尤其在當時平面、電視媒體都充斥政治口水戰,這篇報導格外清新動人;同時他也在報導中看到自己童年。身為四年級生的朱清煌,在北投石牌長大,那時候的石牌到處都是一畦畦水田,那是朱清煌兒時嬉戲場域,如今景致全都不見了,只留下難以抹滅的最深記憶。於是,他加入了荒野志工,參加溼地觀察課程,從基本的學員訓練開始。
童年的感動無法支持他上完全部課程,上了八堂課,2003年4月就按照預定行程出國考察,前往菲律賓、大陸廣州。剛好當時廣州SARS籠罩,所以一回國隨即遭受居家隔離,十天的隔離反成了他人生最大的翻轉。
「從年輕到現在,從來沒有這麼閒過,一個人在房間每天看五六份報紙,看完報紙看電視,從早看到晚,都是負面報導。」在隔離期間,朱清煌從媒體中看見台灣人的徬徨,尤其家人對他的擔心,身體一有風吹草動就緊張兮兮,更讓他警覺到:「人活著還有一口氣,人死了什麼都沒有。」
這念頭讓朱清煌迷惘不已,直到有一天,他在淡水看到租地訊息,當時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我非玩玩不可。」於是,他租下關渡平原上七百多坪的農地,也就是現在的草堂花譜,一處私人經營的溼地生態教育站。
荒野保護協會在台北萬里也有一個溼地植物庇護站,但路途遙遠不方便,使得一般人即使有心要親近也很不容易。因此,朱清煌把草堂花譜定位為一個溼地生態教育站,自喻為點火者,營造一處交通便利,能吸引更多人親近的教育平台。「保育就是教育,談保育過程中就是藉由教育去影響更多人。」他笑說。
只不過這樣的好意,卻遭到家人的反對,家人不僅對他自掏腰包,無緣無故租塊農地感到疑惑,朱太太更質疑他連十種水生植物的名字都叫不出來,怎麼去打造一處溼地樂園。
學習而得到快樂
「有句話說參與就是最佳學習。」朱清煌笑說雖然水生植物的名字實在很難記,但四、五年下來,邊做邊學也累積不少知識與經驗。平常只要一有空,他就會跟荒野夥伴從南到北展開搶救溼地植物,在搶救中去認識水生植物,並深入瞭解其生長環境的水域、土壤等問題,「地租了就得必須每天玩,每天摸,沒有後路。」朱清煌的語氣帶點自嘲的意味,但從笑容中,可以想像他在爛泥堆與髒水池裡,因學習而得到的快樂。
看到朱清煌一貫輕鬆的模樣,還真以為只要將水生植物往水裡丟,就能讓一池方水成為人間淨土。事實不然,草堂花譜是朱清煌全家總動員,加上夥伴的幫忙,一鏟一鏟的挖池,引進溪水,經過十三個月的營造,才有今日成果。
目前已擴充為一千五百坪的草堂花譜,是模仿內陸型溼地,裡頭有小型的湖泊、溪澗、溝圳,呈現溼地的多樣性。其中的溝渠還是特地模擬台灣北部山區水田的情況。另外工作養成對花卉的美學觀點,以及國外看展經驗,朱清煌將園藝布置帶進來。他種植五十種以上香草及觀花植物,並在圍籬上栽植各式蝴蝶食草及蜜源植物。現在園內色彩繽紛、生氣盎然,從2004年草堂花譜開園以來,已經有一萬多人前來造訪。
平常朱清煌會對草堂花譜裡的水生植物進行維護管理,如果遇到強勢草種,就要經由人為干擾去除,要不然整個池子將被強制草種所陸化掉,生態的多樣性也面臨失衡狀態。
理想的維持光是想像就非常不易,何況朱清煌還復育了一百多種的水生植物,包括許多在台灣幾乎瀕臨絕種以及特有種,如大安水簑衣、東亞黑三稜、探芹草、圓葉澤瀉、穗花棋盤腳等水生植物。
東亞黑三稜就是他由海拔1670公尺的宜蘭鴛鴦湖自然保留區裡帶回來。剛開始不能一下子就移植到平地,必須先讓它在桃園復興鄉的溝圳進行復育,到了隔年春天,芽點生出來後,再搬到海拔五百公尺的荒野萬里庇護站,經過一代接著一代的訓化,最後才遷移到關渡平原。
一曲絕響的〈孤戀花〉
「自然界的分布是固定的,尤其是水生植物,它們很直接,只要環境改變,不適應就死給你看。」或許是源自小時候對野生植物的熱愛,朱清煌克服了技術上的困難,很多很稀有、在其他棲地適應不良的水生植物,在他巧手上活了過來,這過程中,他也無形中得到了成就感。
相較於在草堂花譜所獲得的滿足,在野外長期追蹤觀察的成果,反倒是朱清煌進行保育以來,唯一,也是最大遺憾。有時候是親眼看見,有時候是夥伴告知、分享,才知道自己過去經常探訪,曾經讓朱清煌感動無比的秘密棲地,一個接著一個,都已在地圖上消失不見了。
「比方說屬於台灣特有種的台灣萍蓬草,台語叫做水蓮花,早期在田邊的埤塘裡,到處可以見到蹤影。」指著挺立在池塘上的小黃花,朱清煌解釋說這是他從桃園最後幾口的埤塘中搶救回來。雖然在草堂花譜種了滿滿一池,此外在福山植物園、台北市立動物園等許多公部門經營的溼地中還能看見,但這都是人工繁殖,要在它原本棲地裡找到原生族群,已經很困難了。
朱清煌隨性哼起了知名台灣歌謠〈孤戀花〉:「風微微、風微微,孤單悶悶在河邊,水蓮花,滿滿是,靜靜等待雨水滴……」感性的嗓音帶著沙啞,彷彿是在為消失的水蓮花哀唱輓歌。這首寫在1952年的歌謠,從歌詞「滿滿是,靜靜等待雨水滴落,」可想像當年台灣萍蓬草,長滿整個埤塘的盛況。
埤塘是農作的命脈,古諺有云:「開埤造圳起家園。」早期先民來到台灣,第一要務就是開鑿埤塘,而埤塘的大小、深淺,是關於整個家族的興旺。如今因為經濟因素,農業沒落,埤塘的重要性大不如前了。有的埤塘淪為農人養魚、養鴨,生產副產品的作用,更有的因土地開發慘遭屯土,轉買出去,成為工業或建築用地,很多生長在埤塘的台灣萍蓬草就這樣不見了,早期寫歌的意象「滿滿是」也成為絕響。
大自然的回報是好幾百
不只是台灣萍蓬草,台灣很多珍貴、美麗的,就像那曲〈孤戀花〉裡的水蓮花一樣,滿滿都是的水生植物,如小穀精草、挖耳草、野菱、小鬼菱等,如今卻只剩下台北的石門、雙溪、宜蘭的員山僅有,甚至連這些地區都所剩不多。這讓朱清煌十足有落差感,也讓他發現保育團體的局限。
「保育團體擁有很多熱情的人,他們犧牲奉獻,以志工的方式搶救棲地,可是他們的付出往往與收穫不成比例,因為當一個地方需要搶救的話,就表示那裡快完了。」朱清煌急了,也剛好草堂花譜的五年租期也即將屆滿,到時候面積將會縮減一半;趁這機會,他想改變方向,利用剩下的成本與心思,來全力進行原棲地的保護。他計畫跟原棲地的農民進行交涉、溝通,希望能輔導教育他們瞭解水生植物的重要性,影響他們愛惜自己土地。
朱清煌還記得當初建構水堂花譜的時候,附近的農人還跑來詢問他租地用途,「我說是用來種草(水生植物),沒想到他們大發雷霆,以為我故意開玩笑來刺激、糟蹋他們。」朱清煌的表情有點無辜,而且有更多的無奈在他臉上;農人種田一輩子,始終無法想像整天辛苦拔的草,其實都是台灣的寶,是全世界找也找不到。
「不要以消費者心態去認識土地,最好的居住環境就是共生。你投資賺錢,也不一定會達到百分之百的回報;但是你對土地釋出善意,不用藥不破壞,大自然回報給你不是百分之百,而是好幾百。」剛開始朱清煌只想把草堂花譜當作溼地生態的教育平台,沒想到有了水源,有了食物,吸引不少水棲昆蟲、蜻蜓、蝴蝶、爬蟲類、鳥類相繼到訪,整個草堂花譜不折不扣自成一個生態系,變得完整、變得立體。
「看到生命的活耀,心裡就會感到富有,你有想過這裡是台北市嗎?你卻可以放下一切,泡茶喝咖啡,這就是簡單的幸福。」朱清煌終於又笑了,清朗的笑聲沒多久就被「嘓嘓嘓嘓」的蛙鳴、「卡啾、卡啾」的烏秋啼叫所掩蓋,聲聲和樂融融,都是大自然的聲音,也都是「共聲」。
【朱清煌的保育宣言】 因為地理位置、水質、氣候等關係,台灣是候鳥過冬的重要地點,候鳥帶來種子,促使台灣成為亞洲水生植物最豐盛的地方。我們應該以謙卑心態去珍惜這塊土地,對土地善意,土地才會給我們善報。共生是人類最好居住的環境品質,很多生物一起生存,牠們都是環境的哨兵,只要環境一惡化,牠們就會逃,會告訴你。
【愛護水生植物守則】 1、對一般民眾的呼籲:不要放生,尤其是外來種的生物,強勢的外來種將會對當地的水生植物帶來破壞,物種就會生態崩盤。 2、對土地擁有者的呼籲:多留下自然角落,讓水生植物、水棲昆蟲有棲息、依附空間。 3、對媒體的呼籲:保育就是教育,但教育的同時,也要注重保護。如果事先不把棲地保護好,就公布棲地位置,反而會加速破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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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錄自《人生雜誌29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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