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曾偉禎 何處是烈火,何以導致全身皆焚?然而焚身之後,如何在寬容中重生? 在人生種種機緣與偶然中,如果看得到三世因果無盡的立體網路,想像當亞馬遜森林一隻蝴蝶偶然揮動一下翅膀,台北卻下起滂沱大雨的「蝴蝶效應」;無知的人看到的是偶然,還被引動驚訝等種種情緒;只有行深般若的智者,可以看到,偶然的背後是必然,並看到因果的莊嚴。 《烈火焚身》是部尋根電影,卻導出令人深思與無盡震撼的感受。看完影片,令人不禁思及,因人類的愚知愚行,所不斷製造出民族間、人與人之間、階級之間,宗教之間無盡的災難與悲劇。 《烈火焚身》改編自藝術家瓦依迪茂阿瓦德(Wajdi Mouawad)的同名劇作,由加拿大導演丹尼維勒那夫(Denis Villeneuve)執導,獲得許多影展大獎。深刻的旁白(遺囑文字)、時空交叉的尋根之旅、數學邏輯與生命因果辯證、出色的表演,尤其是飾演母親納娃瑪文的比利時籍阿裔女主角魯比娜阿扎巴爾(Lubna Azabal),以及出人意料的結尾,讓這部電影精彩之餘,讓人低迴再三,並思索人類愚行始於無明,但終將行往何處?電影所提出的生命態度,或許不是終極的解脫,卻是無奈面對充滿掙扎的喧囂人生裡,可行的救贖。 一封遺囑,一個誓言 劇情是一對雙胞胎姊弟在母親納娃瑪文逝世後,前往母親工作的律師樓聽取公證人貝勒念出母親的遺囑。除了說明財產分配,她要求姊弟兩人必須前往中東,找出他們素未謀面的父親與哥哥。公證人貝勒表示,兩人找到父兄之後,母親尚有兩封信要他們轉交。 在加拿大生活的姊弟兩人,因為母親一向陰鬱,兩人從不知母親的過去,不知道親生的父親在哪裡,更不知道還有一位哥哥在世。而且,母親在遺囑中所指的「誓言」是什麼? 弟弟賽門抗拒著,認為舉止怪異的母親去世了,對一直生活得一塌糊塗的自己是一大解脫。而數學系高材生的姊姊珍,決定不計一切出發,憑著母親留下非常微薄的線索──一張她年輕時的照片,前往母親的出生地,開始一段自己始料未及的冒險際遇,並一步一步挖掘出母親無盡苦痛的前半生。 當姊姊啟程回到母親的出生地,終於拼湊出:母親納娃在少女時,因為愛上外族的難民,被家族男性唾棄,在一次約會中,愛人被她的兄長當場以亂石打死,她同時也幾乎喪命,幸賴祖母阻止,她才能茍活。 祖母以要她離開村落到大城去受教育為條件,為她接生。當孩子一生下來,祖母立即為他在腳後跟刺青為記號後就送走。納娃忍痛發誓,等自己學成可以自立謀生後,必定會去孤兒院接兒子回來。 她求學數年間,國內宗教戰火大起,當人們面臨危險紛紛出國避難,她無法背棄誓言,戰火卻已波及到孤兒院的村落。她隱瞞自己是基督教的信仰,來到伊斯蘭教的村落尋找,卻發現當地已是廢墟,從此失去兒子的音訊。她面對廢墟發誓,終其一生一定要「找到孩子」。 一生苦痛,一生受罪 片中最讓人心痛的片段之一,是納娃當年沿路詢問孤兒院搬到何處,接著不顧危險,在戰火中搭上公車,卻遭民兵攻擊。車上所有男女老弱婦孺幾乎被亂槍掃射全亡,除了納娃自己之外,還有一名婦人和她的小女兒活著。當她從車中彈孔中往外看去,她發現是基督教民兵,她立即表明身分(戴有十字架)得以逃生,此時婦女以眼神求她帶走女兒。剛失去自己兒子音訊的納娃,毫不猶豫地答應。她抱著女童走出公車,告訴士兵該女童是她的孩子。 她抱著女童離開,才一轉身離去,身後民兵即射殺該婦女。女童大哭找媽媽,暴露了身分,被民兵一把抱回放進去公車。接著士兵無情地引爆炸彈把公車整個炸毀。看著因信仰的不同,民兵竟不論老幼婦孺一律滅口,如此殘酷,讓她身心失序。因為戰亂失去了兒子,她的心中充滿了復仇情緒,轉而激進,投到敵對陣營成為恐怖分子。 在尋找自己兒子的同時,她接受組織安排,在一次隱瞞身分執行任務中,成功槍殺對方首領和主要官員後被圍捕。在監牢中,她堅不吐實,因此飽受酷刑。最後政局變換,她終於出獄,所屬的陣營將她安排到加拿大,換了身分重新過生活。 雙胞胎姊姊終於明白母親年輕時與愛人所生的孩子,應該就是她的哥哥,但是如何才能找到他呢?而父親呢?母親在年輕愛人死亡後那十多年,在哪裡又遇到誰而懷孕生下她與弟弟?是不是找到安排母親到加拿大的人,才能解開謎團?而這人又是誰? 尋根之旅,重生之路 繁複的交叉剪接,謎團逐漸明朗,卻又陷入另一層更深的迷霧中。當觀眾終於明白納娃為何在一次事件中,突然不說話,失神直到死亡都沉默,原因是發現一個事實而受到極大的震驚使然,如同知道事實的姊弟兩人,同時也受到極大的震撼。納娃瑪文身為母親,驚懼地發現難堪的生命事實,心情百轉千迴,明白只有引導孩子走上尋根之路,才能獲得靈魂淨化的機會。 片末旁白是母親慢慢念出遺囑中預留的信,字字均是大痛後,因深刻反思,轉成無盡的「溫柔」。如同所有最感人的悲愴樂章,終結均非落於「疑」或「恨」,而是以最柔音包裹。只有無語的擁抱可以化解一切。 片末雙胞胎姊弟終於找到哥哥,他看著母親納娃寫給他的信:「不論發生何事,我永遠愛你。這是你出生時,我立下的誓言。不論發生什麼事,我會永遠愛你,我花了一生來找你。我找到你了。……你當然認不出我。你右腳跟上的記號,我看到了。我認出你了。我覺得你很美。……所有的溫柔都獻給你,我的愛!感到欣慰吧!能在一起就是最美的事。你是愛的結晶,所以你弟弟和妹妹也是愛的結晶。能在一起就是最美的事。你的母親留。」 所有的苦難,如同煩惱是薪材,都可以轉化成生之滋養。納娃燃燒所有心底的怨,轉成對「下一代」的殷切期望──尋根,但切勿因命運乖舛,於震驚中讓悲痛或憤怒摧殘自己的靈魂,而要有面對的勇氣。 最後她寫給雙胞胎孩子的信:「我的愛……你們的故事該從何說起?若是從出生那天,那十分恐怖。但若是從你們的父親,那是來自刻骨銘心的愛情……我個人認為它來自誓言。要破除憤怒的箝制,多虧你們,誓言得以實現。憤怒得以停息。……能在一起就是最美的事。」 了知業力,解脫放下 「只要能夠在一起就是最美的事」,這輕淡的句子,卻又如同千古智性,穿越混沌時空,從遠古射向現在,提醒著人身難得。而看了主角的悲傷際遇,我們是否還能夠超越「因果懲罰」的概念,感受悲劇的洗禮是最後能昇華至同體大悲境地的必要試煉呢? 導演的鏡頭下,中東那土黃色的一切,荒漠中的槍枝與蒙面斗篷,與加拿大整個灰濛寂寥的環境,都在在指涉著,人類被種種文化歷史框架下行走,被制約而不自知,生活如行屍走肉般淒慘。 而女主角因業力驅使行走種種欲念間,從浪漫愛情到憤怒復仇,龐大炙熱的意念,燃燒自己,無盡循環,被業火焚身。她的遭遇,彷彿承載了人類歷史上所有的愚行。而也如同沉默的大地之母,她儘管飽受凌辱,卻一直耐心地等著她的孩子醒悟;且不以憤怒面對悲慘命運,而是以更大的溫柔放下。 本文摘錄自《人生雜誌32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