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本論壇：桶后的呼喚

先是在八月份的教師營裡，遇到久不見面的幾位老師。當初是每週聚會一次，和他們一塊兒研究在學校可能遭逢的狀況，長達一年之久才規劃出這一套專為國中小老師設計的研習課程；不免一時心動，就想說要再聚一聚，竟也得到他們的響應。

我於是上網去找台北的可以走一走的近郊。同樣是烏來的延伸，那個叫做「福山」的地方，單看名字就不應該去；而和它遙相呼應的另一條路上，雖然也有一個村子居然叫做「孝義」，但整個地區歸在「桶后」二字之下， 這就十分值得—至少讓人有個想去找桶前的念頭，而不必一心追求快樂，或逃避道德。

然而，桶子後面，是林務局的管制區，不但要申請入山證，還必須事前在網上辦理，而且，所有的週末日都已經額滿了。不過，民宿的老闆說，這事可以包在他身上；我雖然不知他是怎麼包的，也不願意去想，但之前曾去管制哨前窺視過幾回，發現根本也沒有多少遊客，離所謂的每日限量還遠得很：大概是夏日將盡，早先一窩風申請的人已經興盡於此了。

行程是這樣的：通關之後先有十幾公里的車程，在重山環抱之中盤旋而行；公路既盡，則見步道，柔軟的泥巴路在腳下，高不可及的樹梢在頭頂，而烈日只能遠遠地隨著。右手邊是峻嶺，左手邊是清溪，溪水清澈得沒有道理：路斷了必須涉水的時候，讓人不得不自慚足穢—然而魚蝦並無成見，只要駐足，它們總是要過來一探究竟的。

據說，這樣一直走下去，可以走到宜蘭；我們當然沒有這種野心，在溪床上煮一鍋湯吃了，也就原路返回。不用說，關於教育，或教育之改革，一路上誰也沒有提；殺風景這個詞，在這兒是個直敘，絕不是隱喻，而謀殺罪是沒有人敢犯的。

其實，要說有什麼特別的風景，實在也說不大出來：除了山也就只有山，除了樹也就還是樹，除了桶后溪不也就是那條桶後之溪嗎？然而，回來之後，那山那樹那溪就一直縈繞心頭，揮之不去；人家說朝思暮想，魂牽夢繫，或者也就是這個意思？

隔了一個禮拜，我慫恿會裡同仁，原般路線又走了一回；再隔一個禮拜，我又慫恿鄰居再走一回；再隔幾個禮拜，我慫恿大學時代的同學時，這才終於有人說：噢桶后溪啊，我大三那年走過一回，之後就再沒去過；然而除此一位之外，包括後來還和許多朋友談起，竟然沒有人聽過有這麼一個溪，而很多人說，真是慚愧，在新店附近住了一輩子；而這其中當然也包括的有我…

說到這兒，該要言歸正傳，說說鄉土教育失敗、鄉土教材受到打壓了吧？然而，不，這不是課本上教了沒有的問題，這是我們的生活方式的問題。這麼些年來，我們大部分人是充分都市化了的，我們遠離泥土，躲避自然；我們當然也休閒，但是連去郊遊都盤算著如何盡量少走路；我們當然也走路，但是走在健身房的跑步機上。有人說「商人無祖國」，而我們是「都市人沒有土地」—連土地都沒有了，祖國要建立在哪裡？

人如果不認得自己的母親，就不能責怨任何人，除了自己。

一次次走在桶后的山路上，我忍不住想，這麼美麗的地方，我還能走多久呢？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不再能夠呼喚母親的名字，這個地方總還是會在吧？如果這個地方還在，那我就不喊出聲來，而在心裡默唸總可以吧？如果這個地方的美麗還在，那我也可以根本不要管什麼名字不名字，就讓永恆的歸於永恆，而不要在意人間的紛爭，這樣徹底地超脫了不是比較輕鬆？

然而，不行，萬一他們把她改名為桶圓溪呢？或統圓溪？或直接就叫團圓溪呢？糟糕，一時之間，我竟願意把孝義村改名為中正村…

當然，這些都是可笑的獨白。然而，在桶后的山路上走著，慢慢地，我還是高興起來了；一種一切都還有希望的感覺，打從心底深處升起來了。這完全沒有道理，在這個完全收不到訊號的地方，我根本不知道此刻台灣發生了什麼事；然而我收到另外一種訊號了，這個訊號不是來自新聞台，而是來自桶后的母親的懷抱！

有一天，我和一個年輕人談著這一年來的局勢。他說：沒關係啦，就這樣做下去，一定會成的；我說：你怎麼知道？他不解地看著我，說：怎麼會不成，我們的主張是對的呀！從桶后回來以後，我認為他說的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