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新聞

人本和民主（下）

◎史英（人本教育基金會董事長）

上次我們從「人本、民本、民主、人主」這些排列組合說起，說「民本」不是「民主」；又說「人」和「民」，看起來相通，但實際上各有不同的指涉；也說到在某些人的心裡，總是無法區分「人」和「民」的差別，而有意無意地模糊二者的界限：無獨有偶地，在「海峽的兩岸」，除了胡的「堅持以人為本，把人民群眾利益放在首位⋯」其實只是「以民為本」而外，馬對原住民說「把你們當人看」的原意，應該也是「當人民看待」而已⋯

那麼，為什麼他們會把「民」換為「人」呢？我想，應該是因為習慣把「人」當成「民」的原故：在他們心中，個別的人，自足的人，和國家沒什麼關係或不想發生什麼關係的那種人，是不存在或不應該存在的；在他們心目中，凡是人，都是人民，以「莫非王臣」為心理背景，「率海之濱」就都成了國民。不過，照這樣說來，應該是把「人」換為「民」才是，怎麼剛好倒過來了呢？我想，應該是因為，本來就很少想到「人」，自然也不會說到「人」；萬一說到「人」，後來也都不小心說到比較是「民」的意思去了。

或曰，這並沒有解釋明明該用「民」的地方，卻好像是故意改成了「人」字。當然，如果一定要有一個理由的話，我猜，這是因為我們已經進入廿一世紀的緣故。

這是什麼意思呢？早在五四時代，「民本」就已經被中國先進的知識份子批判為「民主」的贗品；其實，康有為和孫中山的差別，也就只在此一字而已（康的目的在保皇，而孫的目的，他自己說得明白：要讓四萬萬人都當皇帝）。在今天的時代，再提出「以民為本」的口號，是要貽笑大方的，這一點胡當然知道；他只是不知道，「以人為本」完全是另一個意思，害得黨的思想機器一再澄清，胡所主張的和西方強調「個人」的「人本主義」不同。至於馬呢？比起胡來，當然更有過西方經驗，他憑直覺也能感覺得到，在今天的時代，如果直指對方為「民」，那就好像自己變成了高人一等的「官」；他只是不知道，人做為「人」，完全不必得到別人的同意，更無需「被當成人」！

總而言之，他們都能體會要躲開「民」字，但對於從「民」進展到「人」所薀涵的重大意義，他們卻是完全無知的。

這是什麼意思呢？雖然書上總是說，遠古的人不受禮教文明的束縛是多麼地自在；但實際上，人自有群體以來，即使在原始時代，也從來不曾擁有真正的自由│只要看黑猩猩社會裡的等級區分和權力關係就可以想像了。歷經了各種肉體的和思想的苦難和爭戰，直到今天，雖然距離實現還很遙遠，但人們終於可以想像，敢於想像，人，做為人，可以而且應該可以獨立於各項人為的制約之外；當康德說出「人即目的，不是工具」的時候，他心裡想的，也許還只是「人不是上帝的工具」、「人不是君主或國家的工具」，但今天我們所想的，當然遠不僅此。

在民主的國家裡，統制的權力，要得到被統治者的同意，於是人民成為實質的主人；但是，在這同時，被統制也就成為合法的事實—在這合法的統制之下，我們不得不每分每秒地在國家的天羅地網之中，依著既定的框架行止：我們如果出門，必須走在國家舖好的路上；我們如果饑渴，只能飲用透過國家的繁複程序所傳來的食物；我們從小要上國家開設的學校，或依國家綱要所制定的課程；最重要的是，我們還得遵從這國家裡既定的不成文的價值體系，我們於是想要質問：難道我不能做個「沒用」的人嗎？難道我不可以和大家「不同」嗎？難道我不能只做個人、而不要一直做「國民」嗎？

當民主的果實已經成為理所當然的時候，我們要求恢復本然的「人」的身份，從統制和被統制的「民」的身份中解放出來！這並不表示我們只想取得國家提供的便利，卻不願意付出相對的代價；這只表示，我們要重新考慮所付的代價是否真的必要。這並不容易說明，簡單地說，就是要儘其可能地把所有統一的「規定」，改成更為符合個別需要的「決定」。舉例而言，從小處說，不應該為了警察的方便規定駕駛人必須隨身攜帶駕照，只要在確定無照時給予處罰即可；從大處說，國家介入教育的程度，應該嚴格地限制在監督父母或監護人是否剝奪兒童受教育的權利；至於教育的方式或內容，則應該就實質的情況做個別的探討，而不能給「在家教育」又加上統一的規格。

依這個標準，一般民主國家的許多法規或慣例，都要重新審訂（因為都是對相異的個體要求一致性，但並無實質的必要），以便「人」的價值、尊嚴、和主體性，能得到更大的尊重與保障。這種「以人為本」的主張，承認國家是必要的，但認清它是一個必要之惡；如果願意建立一個新的國家，那也必須是為了免於舊國家對「人」的否定！

這種將「民主」推進到「人本」的任務，便是人類在廿一世紀的新的挑戰！

◎本文出自〈人本教育札記〉25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