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正被切成兩半

◎史英（人本教育基金會董事長）

自從發表了那篇「致吳清基部長的公開信」（見本期札記第四頁），就接到很多朋友的來電，包括每天主持節目的大忙人謝志偉，都說「什麼時候要去，算我一份」；倒是媒體的反應很有趣：據一位記者說，老闆本來是直接打手機說「人本發表公開信了」硬把她叫回來，結果她的採訪卻一個字也沒登。

這種反應，我們大概可以猜得到：連著幾個月大肆炒作校園安全問題之後，媒體正在等著有人可以好好地教訓教育部，或貢獻什麼驚天動地的錦囊妙計以對付那些頑劣的學生；不料，這封所謂的「公開信」卻只是希望吳清基安排我們進駐八德國中，這豈不是令「唯恐天下不亂者」覺得受騙上當嗎？

或曰，難道真心關心教育的人，不會也有些失望？關於這一點，我們必須做一點說明。

首先，我們教育的問題，根本不是什麼「霸凌」：學生之間誰欺負了誰，或哪一群專門期負那幾個，是古已有之的，除了很少數特別嚴重的情況，這也是孩子們學習「社會生活」的一個必經過程；如果一定要說校園裡有什麼霸凌，那也只能是無日無之、假教育之名行之的、整個學校以及身陷其中的教師對學生的身體、人格、或尊嚴與心智的凌辱。所以，忽略體制的殘酷，刻意突顯某些孩子的過錯，其實是在模糊問題的焦點。

問題的焦點是，隨著舊勢力的復辟，升學主義的歪風正在各地重新燃起；老師們越專心去拚升學，孩子們的課業壓力越大，越是沒有人關心青少年的身心成長。之前的主流論述，把所有教育問題都歸給所謂「教改亂象」，但在舊勢力班師回朝已經兩三年，什麼減輕升學壓力的一綱一本、考兩次不如考一次的自辦基測也已經悍然上路；那麼，面對父母和小孩日益加重的痛苦，現在又要怎麼解釋呢？

所有的執政者，都需要「替罪羔羊」；萬萬讓人料想不到的是，如今的羔羊，已經抓到學生的身上了：不是制度有問題，不是教學有問題，不是校園生活方式有問題，而只是某些頑劣的害群之馬踐踏了原本美麗的校園，所以需要現代的周處挺身來除三害；這麼一來，老師也不必負責，校長也不必負責（只剩下「通報」一個責任），從教育處到教育部，從教育學術到師資培育機構，都可以涼涼地做出一付事不關己的樣子，只要把軍警招進學校來維持治安，就算是沒有白拿人民付給他們的薪水！

然而，在傳統教育中長大的一般人民大眾想不到這些，也跟著媒體的炒作起舞；少數能看清真相的家長、教師、和民間團體，當然也包括我們，雖然大聲疾呼，但無力扭轉媒體既定的方向。在這種情況下，給教育部提什麼建言就太天真，而直接寫信給部長談所謂的「霸凌」或教育問題，就更是抬舉了他，因為，他們並不是不知道問題之所在，也不缺人提醒或教導，只是，他們並不真心想要改變。（在公開信中我們只要求「負起一個責任：促成有能力、有意願的個人或團隊，具體而實質地誠心奉獻於教育。」）

事實上，這整個事情的核心，就是既得利益者對改變的抗拒。不得體罰正式寫入法律之後，一般老師當然有一種焦慮，這本是人在自我調適時合理的反應；但其中有一小部分能力較差、因而情緒較大者，禁不起有心人的挑撥，就產生一種仇恨的心理。他們首先仇恨的是學生：消遙法外的罪犯，當然比被處刑的更可恨；其次，他們就痛恨把刑具從他們手中奪去的人。

那麼，搶走刑具的是誰呢？最微妙的地方就在這兒：通過法律的是立法院，頒佈法律的是總統或行政院，執行法律而又「不給配套措施」的是教育部，提不出「取消了體罰的管教辦法」的是師範或師培的專家學者；然而，這些人都不是仇恨的對象，事實上，因為「不能打學生」而幾乎陷入歇斯底里（可以從他們在網路上語無倫次的發言看出）的少數教師，一直是把矛頭對準我們的。

其實，心智不成熟者，對於某些事情，向來有一種特別敏銳的洞察力：他們一下子就看出來，真正危害到他們的利益的（輕鬆打、隨便教、不煩惱，當然是一種「利益」），也只有我們。中華民國自有教育部以來，就是禁止體罰的，但到底有誰當真過？現在雖然有了法律的明文，但從教育部以降，到底有誰把這明文當做一回事？所以，當「禁止體罰造成校園霸凌」的言論一再出現，而八德國中當面給吳清基一個下馬威 （放任學生鼓譟） 的時候，官員和學者沒有一個敢於正面回應，指出「教師不可以用禁止體罰當做放棄責任的藉口」：他們心裡很清楚，禁止體罰本來就只是一個口號，犯不著為了一個口號開罪老師。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當然也可以全力來和這個共犯結構奮戰，放下手邊所有的事情也在所不惜；然而，我們無法忘記在教育中掙扎求活的小孩。有這樣一個故事：針對兩個女人爭奪小孩，國王做出「切半均分」的判決，於是，那位真正的母親就放棄抗爭了；所以，當媒體一再問起，你們真的要去「無條件」承接人家不要的小孩？你們就這樣乖乖接受嗆聲都不反擊？我們只能簡單的說「是」；雖然我們也很想問他：孩子們正被「切成兩半」，難道你都看不到？
 
◎本文出自〈人本教育札記〉260期

論壇附錄

二○一○年底，在台灣社會霸凌事件的喧囂中，Facebook上出現了一個社團，名為「請人本教育基金會董事長、執行董事、執行長下凡到霸凌學校示範人本教育」。〈致吳清基部長的公開信〉一文，乃本會於二○一一年一月十三日所發表對此波聲浪的回應。

致吳清基部長的公開信

校園安全近來成為一個眾所矚目的教育問題，而發生在八德國中的事情，更是令人驚心；其中包括著部長在八德國中面臨學生鼓噪，而在場的校方人員卻不願協助。我們設身處地為部長想，在那個當下，部長也許會有一種恨不得親自來整頓這個學校的心情吧？

然而，做為無權無勢的民間團體，社會竟然也期待我們介入：網路上有近兩萬人連署，要求我們到八德國中去「示範教學」，而曾任政大教育學院院長的秦夢群等學者，也希望我們參與解決問題。

在這個情況下，我們第一個念頭是，應該暫時將現任的教職員調離（他們怎麼會把學校弄成這樣？），讓我們接管這個學校，耗上一兩年的時間，從根本來治癒它的沉痾；但對於現在的教育體制而言，這恐怕是不可能的，我們就想，既然是誠心要奉獻於教育，就應該面對所有困難（包括教育人員既有的思想觀念等），所以，我們願意帶領和我們共事過的朋友（包括體制內和民間的教師，和深富實務經驗的專業人員等），在八德國中待命，聽從校方人員的指揮，協助處理或教導「比較困難」的學生，如果情況許可的話，也參與各項教學工作，只要教育部撥下一定的經費就好。

但我們緊接著也想到，國家教育經費都有一定預算程序，既然是誠心要奉獻於教育，就不要為難部長：經費也由我們自己來籌措吧！

這時候許多朋友提醒我們：千萬不要那麼天真；有的人甚至明說：雖然許多人希望你們提供專業，但也難保學校裡沒有少數人另有心思，設下各種陷阱，甚至鼓動學生來作對。關於周瑜對付孔明的故事（要他製作十萬枝羽箭，卻事事掣肘），我們是知之甚詳的；然而，既是誠心要奉獻於教育，就應該去謀自己的「草船」，只不過這不是打仗，也無需向敵人借箭：我們深深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只要努力，沒有什麼誤會是化解不了的，而學生也不是全無判斷力，就只能被利用

所以這封給部長的信，並無批評部長個人或教育部任何政策之意；我們也無意趁此表達我們對於解救校園危機的主張（動用警力或教官並非正途；各個教育學術或師資培育機構應發揮專業，等等）；這封信只有一個目的：

希望部長能夠負起一個責任：促成有能力、有意願的個人或團隊，具體而實質地誠心奉獻於教育（而不是只發表一些高見）—並請以「設定專案、安排人本團隊進駐八德國中」做為一個開始！

國民教育固然是地方事務，但調整體制的彈性，卻是部長的高度才能做到、而且不能不去做的事。

人本教育基金會

對教育部之於上篇公開信的回應，本會於二○一一年一月十四日所發之新聞稿：
 

勿以官僚敷衍愛心　 次長不能代表部長
 

本會昨日發表致吳清基部長公開信，並未見吳部長回應，僅教育部吳財順次長於媒體發言要求我們去向地方政府申請，反倒是各界關切我們去八德國中到底要怎麼做。於此我們發表聲明如下。
 
一、吳次長顯然並未看完本會公開信全文，抑或是看完了卻未能解其中真義，否則他不會用「叫民間去申請」來回應民間的熱心，因為這是典型官僚主義的作風。
 
二、公開信是致吳清基部長，部長應該要有所回應，這是對教育最起碼的尊重。
 
三、各界很關心本會究竟要如何進行。這樣的工作，如果用說的能說得明白，那我們也就不用真地去做了。教育是這樣的一件事情：如果不是用發自內心的真誠去跟每一個生命互動的話，那就只能落入「不打就不會教」的困境。
 
四、網友們要求我們「示範教學」，示範我們不敢當，而且沒有人可以僅透過觀看示範而學得教育的方法(更何況，很多教育的過程並不宜於有人在旁觀看)。所以，我們的衷心只是想要誠心奉獻於教育，親身去做老師們不願或不會做的事，治癒八德國中的沉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