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本】】「不默許」的力量無窮─人本教育基金會電子報─智邦公益電子報
enews.url.com.tw · July 30,2019你又不會再來了
◎黃俐雅/人本教育基金會南部聯合辦公室主任。
上個月到山上的部落小學執行支點計畫,這活動由善心人士捐贈我們研發的數學教材給學校,我們去支援示教的義務師資,希望提供偏鄉學校不同的數學教材與教法。
課程結束後我們會與學校老師ㄧ起針對教材教法、師生互動或各式問題作交流,本次座談會進行前,我們的助教跟我轉述一件事,她說課間休息時有個小男孩告訴他:『老師我會抓蛇喔!』她回應:『真的喔?我找機會看看!』那小孩淡淡的說:『你又不會再來了!』助教說她當下無言以對,因為教書多年還沒遇到學生跟她這麼說,她是現職的國中教師。
我跟她分享我年少時遇過的一件事,我曾跟學校的社團去探訪育幼院,行前我有很多的想像與期待,有好奇跟要做善事的雀躍。到現場後,我發現自己跟要進行的活動有些格格不入,有點不知怎麼展現我的熱情,唱歌表演時我意識到自己的表情不太自然,因為坐在地板的那群孩子的眼光讓我無法承受。
我跟團長說想自己晃一晃,當我避開人群走進宿舍區 (院方說那是開放區,當時的我還不知道該尊重人家的起居室!) ,我瞄到床鋪上端坐著小身軀,我湧現著驚喜,因為竟然遇到跟我一樣的脫隊者;約莫五歲的她呈現著生氣與倔強,臉上有哭過的痕跡,我忘了怎麼開始攀談的?印象深的一段話是她說要告訴我一個秘密,她說她其實不喜歡我門去看他們,我訝異得說不出話來,她繼續說因為他們必須早起整理房間、 要對客人有禮貌、要表演節目給客人看,接著她聲音略小的說:而且你們又不會再來了!我當下無法招架,雖沒有落荒而逃,卻揉和著羞愧、無知、心酸的情緒傻笑著,接著我抿緊嘴唇以忍住因心疼而打轉的淚珠。
前年的八八風災後,連續數個週日我與外子都在營區的醫務室幫忙,那軍營安置的是大社與霧台的災民。每週都有不同的社團來帶活動或課業輔導,我常看到大人在找小孩,因為小孩常不受教的溜出教室外,營區的小孩週間都搭清晨六點的大巴士出門,因為要趕路去暫時安置的學校上課,難得週末放假了,不只不能賴床,還不能自己玩耍,唉!還真不是小小的苦命啊!我又浮起育幼院那小女孩的表情與話語。
我們有顆愛人的心,也有展現愛的渴望,但這樣的愛到底留給對方什麼影響?──「我是矮人一截的 ,我能對別人的給予有所選擇嗎?我可以表現很快樂嗎?可以對別人的愛有意見嗎?只要示弱就有機會博得同情嗎?」
我曾想像那小女孩的淚痕與倔強,她是透過怎樣的不配合爭取到自己的不參與?她的勇敢與控訴將陷她於何種處遇?她讓我更深層思考下面這些形容詞:『幫忙與協助』、『輔導與陪伴』、『客體與主體』、『控制與尊重』、『施捨與給予』、『同理與同情』,原來它們的意涵與層次是很不一樣的;每個生命的主體都是自己,每個人都是別人生命旅程的暫時過客,錯身而過或停留駐足間,是自以為是的不小心矮化了他人?還是開放自己貼近一顆心?尤其當我們握有更多籌碼與權勢時。
當小孩說『你又不會再來了』!這話的背後到底是什麼心情?───你們的愛都是半天一天的、無論你說了或做了什麼,無論我多喜歡你或表現多好,不再相見都是無法改變的事實!第一次是這樣, 第二次也是這樣,無論多少的第幾次仍是這樣,我的納悶與疑惑沒人解,我的等待與盼望皆落空,離開後的分離情緒誰關心過?而你們是來去自如的訪客 ,我是無處可去只能被動接受的小孩,我知道投入愈多痛苦愈深,我怎麼能再不保留的去愛你?或不設防的完全被你愛?
三十年後,我把心裡想跟小女孩說的話分享給助教:是的!我知道也許我們不再見面!但我仍想抓住機會讓彼此感受到愛,讓你知道我對你的欣賞與敬重,離別後各自帶著祝福為彼此打氣!
我說給自己聽的話是:學習展現愛的同時要更細緻些,因為讓對方有尊嚴有機會展現自己,是我該替別人捍衛的基本權力。
◎本文刊登在【PNN公視議題中心】
「不默許」的力量無窮
◎黃俐雅
那年人本剛成立第四年,我還是個不識人本的護校老師,所以『校園申訴』這個形容詞還不在我的概念裡,那時頂多形容為『學生有委屈需要被協助』,現今回頭看才驚覺我早就在處裡校園申訴了!
有天放學前,某同事挨進我的辦公桌前坐下,像講秘密般小聲的說:你知道明天上午有個重要會議嗎?我搖搖頭說沒被通知,她壓低音量說:「有位畢業班的因產科實習不及格不能畢業,不是學理或技術不好,是產護的臨床老師認為她一隻腳行動不變對患者可能造成危險,堅持學校應讓她改行,可是她只是輕微的跛腳而已啊!站跟走路都沒問題。」看她替學生不平的表情我滿意外的,她又問我「你要不要出席啊?」 我點點頭說嗯。她平常是個對學生嚴肅對主管很配合的老師,雖算不上討好上司,卻不是讓我投緣的人。
當天的黃昏、夜晚、睡前,這件事有時無時會浮上心頭,我邊忙家事邊東想一點西想一些;我直覺學校站不住腳,但產護老師的理由又正當到我無法反駁,那晚我睡得不太安穩,好像連睡夢中也有念頭閃過?清晨五點多想到那學生的心情就再沒睡意了,我認真的想像會議進行中的可能對話 ,拿紙筆記下所有要開展的人與事,六點多找同事要到學生電話後便跟家長聯繫,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他,他很高興的直說謝謝喔!我還交代他不要在會場跟我相認。
於情於理 交代不過去
我出現在會議現場時,副校長跟董事長有些錯愕。我溫和的笑著說剛好沒課,想聽聽會議的進行,董事長說黃老師很不錯喔!副校長也沒多表意見。當產護老師說完一番意正嚴詞讓人感動的理由後,家長說了兩點:第一、當初是校方收我女兒進來的,不是我們強迫學校的。如果覺得她的腳不適合當護士,就不該收她。現在都讀到快畢業了,請問學校怎麼賠我女兒近四年來的損失?我們當父母的把她生成這樣已經很對不起她了,現在還因為這樣害她無法畢業,我們的痛苦學校能了解嗎?我們的痛苦沒什麼,萬一女兒從此對人生絕望了,我們要怎麼幫她?第二、我已經連繫縣議員了,必要時他會幫我們開記者會讓社會大眾知道學校的作為。
家長雖是個平常沒啥開會經驗的農夫,想不到他可以把我教他的理由用台語講得明確又有力道。等會議進行一個段落,我站起來說:這真的兩難,產護老師這麼替患者生命安危著想是值得肯定的,但學校先收了人家,卻在畢業前才告知也許不適合,於情於理也交代不過去。我在想有沒有可以顧及病人照護需求,又兼顧不損及學生權益的可能?比方說醫院有好多科別可以選擇:像門診護士、開刀房刷手護士、嬰兒房護士、其它技術員或材料準備室,這些並不太像內外科或加護病房或急診有時需快速奔跑…。
我還沒講完話,董事長馬上問:車老師這樣你還有意見嗎?產護老師沒再講話,董事長跟家長說:那就這樣啦!請你也把決議轉告議員先生,我會這麼慎重來開這個會也因為關心自己的學生,行政細節部份就請副校長處裡,我們會讓你女兒順利拿到畢業證書,至於畢業後她要走哪個科別就考量比較適合她的啦!副校長後來決議讓學生補產科實習一個月,把不及格的分數補回來,意思是在畢業典禮後先補實習,再補發她畢業證書。確認學生可以應屆畢業後,家長高興的一直跟大家說謝謝,我低調的暗自得意著。
恭喜你!加油!
會後我跟通知我的同事致意,謝謝她讓可能的遺憾轉換成為希望, 她說她就知道我比較『敢』??? 我重複她說的『我比較敢?』她點點頭,因為她在說『敢』字的模樣意味深遠,我沒再跟她繼續對話,往後與她碰面時心裡有種我們是同國的感覺。好多年以後,我才領略到她同時也幫我療了傷,一些原以為在學校孤軍奮戰的傷,同時也鼓舞我繼續保持著想做事的動力。可惜這些重要的影響當下我不是很清楚,也就再也沒當面向她致意的機會了!她讓我對多數沉默的大眾更有信心,他們未必是沒意見或冷漠,他們用他們的方式在努力,也許只需一點火花或連結,他們與愛表達或更激進的人相互呼應、 互為支持,就像有人發動連署時,少數人的發動就會有各個角落的響應者。
那年的畢業典禮結束後,人群散後偶有畢業生進辦公室找我合照,在某個拍照段落中我翻著報紙,突然有花束擺上我桌子,我順著花朵再轉移到送花的人兒──是張糾葛且線條紊亂的臉且掛著成串的淚珠,不知所措的我趕緊站起來,是那位將延後拿畢業證書的學生,她張著大大的嘴卻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空氣中的沉重讓所有同事都靜默了,好不容易由抽搐的喉嚨斷斷續續的發出謝…謝謝…謝,然後放聲大哭,我拍拍她的肩膀說:「我知道!我知道!恭喜你!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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