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立長志，小人常立志。

◎朱台翔 / 森林小學校長

十幾年前，一位在中文系教書的老朋友，到日本客座一年，我們趁機安排森林小學的老師們去日本參觀。

沒有參觀行程時，他就帶著我們到一些名勝古蹟走一走。每到一個地方，我都被當地的庭院或是園藝吸引住。我看到的每一個寺廟，不但都整理得很乾淨，而且，處處都可以看得到他們所花的心思，像是有的庭院，利用大大小小的石頭造枯水景，圍在大石頭旁，代表一圈一圈漣漪的小石頭，就是用竹耙耙出來的效果。

每次讚嘆完之後，我都還會再補一句：「回去之後，一定要好好整理我們家。」

有一天，來到一個位在山上的小寺廟，看到路旁依著山勢蓋的一些住家，房子並不大，庭院也很小，但是每一家都整理得很漂亮，是那種有規劃、而又不斷有人照顧的漂亮。於是，我又對老朋友說了一遍：「回去之後，一定要好好整理我們家。」

這一回，老朋友笑了笑，輕輕巧巧地說了一句：「君子立長志，」才聽他說到這裡，就覺得他應該是在讚美我，可是，怎麼聽起來，好像有些怪怪的？還沒有想清楚，又聽到他說：「小人常立志。」原來，還有下文，我狠狠地瞄了他一眼。

十幾年了，朋友說「君子立長志，小人常立志」的聲音，以及他說這話時的神情，一直還跟著我。

特別是剛開始的前幾年，每回，當我又下定決心，要有一番作為時，這句話就會冒出來。從某一個角度看，或許它可以督促我反省檢視，我之前「立的志」到底完成了沒有？如果沒有，是為什麼？而我這次又立的「志」，是能持續的「志」嗎？有持續下去的毅力嗎？會不會半途而廢呢？甚至有的時候，還會二分地想，那我算是小人呢？還是君子？有的時候，我也會隱約地覺得，當這句話冒出來時，似乎也同時冒出了一點點淡淡的情緒—是那種有一點委屈的淡淡的情緒。

偏偏，我不時地，就愛給自己一個承諾。

有的時候我也會想，為什麼擺脫不掉那句話呢？想來想去，發現，說不定根源還是出在：我被取笑了。其實，當時在日本看了那麼多美好的景致，讚嘆之餘，我毫無保留地說出「回去以後，一定要如何如何…」，也有一點感謝老朋友的意思，事實上，如果不是他的安排，我們也沒辦法有這樣美好的經驗。

因此，我才會在一開始聽到「君子立長志」的時候，不會有什麼特別的感覺，直到聽完「小人常立志」，才清楚原來自己被取笑了。我當然知道，他耍嘴皮子、賣弄的成分居多，但是，我的心境是那樣，他的回應卻是這樣，相形之下，也就格外地讓人印象深刻。

最近這幾年，特別是在生活和飲食方面，我不斷地調整我的習慣，也才有機會重新思考「君子立長志，小人常立志」這句話；看得出來，當初的立意是激勵人，但或許是為了言詞巧妙，安排了對句，就忽略了「人」沒有辦法二分為「君子、小人」，「志」也沒有辦法二分為「立長志、常立志」。

事實上，即便是立了志而不能完成，也比連個志都不肯立要強些吧？或者，只把立志當成一種感情的抒發、一種衷心的期望，不也是一件好事嗎？

打個比方，如果有一個人，一年到頭立了一百個志但只能完成五個，比起只立了五個志卻能完成四個的，應該可以算是小人了—因為他的毅力只有百分之五，人家卻高達百分之八十呢！然而仔細想想，那位「君子」一年才完成四件事情，比起一年能完成五件的那位，其實是不如的。

所以，不要一直去計較什麼毅力啦、立志啦、勤勉啦…而要多看看實際上的表現；不要被百分比唬住，更要看看實效如何。這樣一種思考的高度，恐怕就不是發明這句格言的古人所能想像的了。

從某個角度看，「君子立長志，小人常立志」這種只知責備人的失敗，卻不願鼓勵人的成功的老話，或許也代表了大中華五千年傳統文化的一隅。

◎本文出自〈人本教育札記〉26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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