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畫報＞一個初步的調查報告及反思
◎史英 / 人本教育基金會董事長
對於「一國之人皆好之」這種事情，兩千多年前就有人覺得疑心，而且想到要去問夫子「何如？」； 現在，一國人都叫孩子擠那一、兩道窄門，奇怪的是，卻沒有人想去了解門後面到底有些什麼？
當然，從某個角度來講，這也是我們一國人的某種智慧：買手機的時候絕對要貨比三家，但選學校則與此完全不同，重要的不是「功能」，而是其「明星」—明星學校打從一開始就不是以課程、師資、校園、或圖書設備見長；它吸引學生的地方，就只在它已經吸引了所謂好學生（錄取排行榜就專為此而設）；換言之，大家之所以想進去，就只是因為其它的大家都想進去，這真是自動控制的好例子。
話是這麼說，但明星高中的窄門一日不除，國中教育遭受升學扭曲的現實就一日不能改變；所以，為了謀求教育的改進，並給那些捨不得把歷史還給歷史的人多一些思考空間，我們就想—應該要對明星高中做一點研究。
這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首先，是不是應該在各高中之間做一個硬體與軟體的比較？看看除了學生明星與否，各高中之間還有什麼差別？其次，是不是要探究一下明星高中的老師以及辦學者距離社會期望中的「明星」有多遠？以及，其它高中的學生是不是真的如考試分數所反映的那麼「不明星」？
一、問卷設計
很顯然的，教育當局不會願意去做這種研究；但以我們的財力和資源，大概也就只能「拋磚」，看看能不能引發識者的興趣，共同來投入這個「打開教育死結」的工作。
於是，我們就擬了以下幾個問題（見表一），準備去建中和北一女（以下合稱建北）附近找一些同學做個前測。
表一
| 問卷內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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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請問你補習幾科？
（1）沒補 （2）一科 （3）二科 （4）三科 （5）四科 （6）五科 （7）六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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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這些科目為什麼要補習？（可複選）
（1）學校上課沒用 （2）去認識異性、交朋友 （3）同學都在補，不補怕輸給別人 （4）以上皆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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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如果說，學校蠻多的課挺無聊的，你同意嗎？
（1）同意 （2）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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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以建中/北一女學生的程度，你覺得學校的實驗室夠你發揮嗎？（1）夠 （2）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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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你在學校圖書館可以借到你想借的書嗎？
（1）可以 （2）不行 （3）從來沒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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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有人說，人可以有不同的人生目標和意義，但不要輕易輸給別人，你同意嗎？（1）同意 （2）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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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如果用一個形容詞來形容北一女樂儀隊，你會選： （可複選）（1）漂亮 （2）光榮 （3）有價值 （4）沒什麼 （5）無聊 （6）幼稚 （7）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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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題的目的，當然是希望透過呈現校外補習的實情，促使大家思考—為什麼已經是全國頂尖的「好」學生了，還要承受這麼大的課業壓力？而不能趁個人在成績上的優勢，把課餘時間（應該比一般學生多很多）用在學習更多元或更深入的課題上？
第三、四、五題則是希望從另一個角度切入，以印證前二題的結論；也就是，學校提供的課程，並不能滿足這些明星學生知性的渴求，所以現在的明星學校，如果還要繼續下去而不致於辜負它的學生的話，就必須改弦更張。
第六、七題，表面上看來好像滿「不相干」的；但我們應該體會一下這些天之驕子的思想意識層面，探聽一下他們對人生或週遭事物的想法—無須字斟句酌，閒聊式的交談也許能反映更多真實。
所以這七個題目包含了三個面向，依序分別是：課業、學校、人生觀；當然都很粗淺，但這只是為了檢測我們思考的方向，真正的研究，當然還在以後。這種檢測過程是重要的，研究者的思路如果不正確，就不能發現真實；或者更糟—為了維護他自以為的發現，還得一再努力製造真實。
於此，下文將有進一步的說明。
二、前測的結果
先來公佈答案（見表二）：
表格二
問卷結果
| 題目 |
學校
選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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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中
(共122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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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一女
(共165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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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
(1) 沒補習 |
23% |
33.3% |
| (2)-(7) 有補習 |
77% |
66.7% |
| 二 |
(1) 上課沒用 |
20.2% |
24.5% |
| (2) 去認識異性、交朋友 |
3.2% |
2.7% |
| (3) 同學都在補，不補怕輸給別人 |
21.2% |
7.2% |
| (4) 以上皆非 |
62.7% |
66.4% |
| 三 |
(1) 同意 |
40.9% |
29% |
| (2) 不同意 |
59.1% |
71% |
| 四 |
(1) 夠 |
77.1% |
76.4% |
| (2) 不夠 |
22.9% |
23.6% |
| 五 |
(1) 可以 |
70.6% |
58.8% |
| (2) 不行 |
5.7% |
4.8% |
| (3) 從來沒借過 |
23.7% |
36.4% |
| 六 |
(1) 同意 |
76.2% |
66.1% |
| (2) 不同意 |
23.8% |
33.9% |
| 七 |
(1) 漂亮 |
13.9% |
28.5% |
| (2) 光榮 |
47.5% |
68.5% |
| (3) 有價值 |
39.3% |
58.2% |
| (4) 沒什麼 |
15.5% |
7.8% |
| (5) 無聊 |
2.5% |
1.8% |
| (6) 幼稚 |
1.6% |
0 |
| (7) 愚蠢 |
1.6% |
1.8% |
首先，我們看到平均約有七○％的建北同學在補習，這個數據，
遠比一般估計（九○％以上）的低；根據訪員的描述，很多同學回答時感到很猶豫，尤其是北一的同學，有的還要由旁邊的同學提醒後，才不得不想起來「補了好幾科」。情況似乎有些不同了，以前並不需要隱晦校外補習之事；也許這些時日以來，社會對明星高中的關切已經造成一些壓力，也可能校方已經採取了某些因應措施；如果是後者，那就更有趣了，值得另外專門研究。
至於補習的原因，只有約二○％回答「上課沒用」，而六六％回答「其它」的人，大多口頭補充解釋是為了「再加強」；這就看出我們提供的選項不恰當—在我們看來，既然還需要額外加強，那不就表示上課沒用或不夠有用嗎？但同學們可能不太確定「沒用」是指何而言（自已不夠聰明？），因而寧可訴諸「追求更上層樓」這種更有把握的理由！
不過，這倒是意外地印證了第六題的數據—確實是有約七成多的同學把「贏過別人」看得滿重，也不怕讓別人知道。本來我們擔心第六題那種故作輕鬆的語氣，有故設陷阱的嫌疑；關於這一點，原先的想法是：如果一個年輕人看到「不要輕易輸給別人」這種說法而不能警覺到這裡面隱含著某種意識形態，不能立即想到「成熟的人不應該念念不忘和別人相比」，那就表示他已經中了現在這種「只重排名、強調競爭的教育」的毒。現在看來，這樣思前想後根本是多餘的：明星高中的學生，本來就應該以服膺升學體制者居多；現在還有約二成多的學生不同意「與人爭勝」的觀念，已經是非常難能可貴的了。
至於第二組問題（第四、五、六題）的數據，並沒有顯示出對學校的不滿，當然讓我們有一點「失望」；但也正是這種失望，讓我們發現原先的盲點—自以為對於明星高中的問題已經深思熟慮，但我們並沒有能深入了解明星學生。這一點又和第七題的結果有某種呼應，更是值得我們深省。
三、我們的反省
北一女只有四‧八％的學生勾選「借不到想要的書」，可見，圖書館還不錯吧？那可不一定，壞心眼的人會說：「如果會去借書的學生總共只有五％，豈不是凡去借的都借不到？」不過，數據顯示「從沒去借過」的學生並不是九五％，而是約三六％而已；雖然仍有人認為這「從不借書」的比率還是高了一點，但並不能據此推論明星高中的圖書不足。
實驗設備的情況也類似，雖然約有二四％的學生認為「實驗室不夠讓我發揮」，但顯然另外七六％的學生並沒有怎麼不滿意。雖然在平常的耳聞或印象中，大家都知道如今的中學根本不重視實驗，明星高中也沒有什麼不同，而這次訪談的閒聊中，許多學生也表示根本很少做實驗（都是資優班或者參加比賽的在做），然而，這並不妨礙他們對實驗室的滿意度。
這麼一來，我們就明白自已犯了怎樣的錯誤。長久以來，我們總認為明星學校只有學生明星，學校本身並沒有什麼特別，或特別的明星；這個想法到底對不對，當然還有待檢驗（第二組問題正是對此而設），但這種想要用學生去對比學校的想法，卻有一個副作用，就是—不知不覺地，就把「學生很明星」當成了「學生很優秀」，但到底何謂優秀呢？又下意識地用自已的主觀去做了界定。
事實上，在升學競爭中獲勝的到底是怎樣的學生，他們的優秀（如果優秀的話）到底是哪一種優秀？這些問題的本身，就是一個首先應該研究的課題；當我們忽略了這個課題，而自以為優秀的學生應該很喜歡上圖書館去借書，很渴望在實驗室中有所發揮，很期待在課堂上聽到的不是「無聊」的照本宣科，當然就一整個走錯了方向。
所以，只有三到四成的建北學生同意「蠻多課挺無聊的」；他們中的大多數，對於目前一般高中課程內容並不感到什麼不滿足。訪談的閒聊中，也有滿多同學說到：「是老師無聊啦，不是那個課無聊！」 所以，這些同學的優秀，並不是我們所想像的：「特別有好奇心、特別熱中討論新奇的想法、特別有主見，以致於特別不能忍受制式的教學或教育！」實情可能恰恰相反，他們的優秀，只在「特別能忍受制式教育」，否則，怎麼可能在目前那麼制式的國中教育中脫穎而出，擊敗群雄而躋身明星呢？
（我們心目中的那種優秀學生，以常理推斷，成績也不至於太差；只不過以他們熱愛知識的特質，必然不耐重複磨練升學技能，所以應該考不上第一志願。）
當然，以上也還只是我們的推測，萬一「特別能忍受制式教育」的恰好也「特別愛做實驗」、而他們又發現學校的實驗室很能讓他發揮呢？誰也不敢說這一定不可能，所以，以後正式做研究的時候，必須在「有這種可能」的前提下去設計問卷。
不過，如果有人確信現在的明星高中，就學校方面而言，真的和別的高中差不多，那麼，我們這份前測問卷的第二組題目，就測出了連我們也沒有想到的另一件事情，那就是—明星高中的學生，也和其它學生沒什麼不同，除了更能適應這個制式的體制之外。
所以，明星高中很能適應它的學生；如果它的學生認為它就是自已理想中的學校，那也一點都不會令人覺得奇怪了。
（當然，這兒所說的明星高中的學生，僅指其多數而言；從問卷前六題的相當一致的數據看來，這所謂多數，大概就七成。另外三成也許就是一般人所謂的「怪咖」—既有自已的想法，又很會考試。）
這麼一來，明星高中就有了一種新的定義：「為最能適應制式教育的學生，特別設立的一種制式教育！」這聽起來太拗口，換成通俗語言就是：「用全民的稅金所辦的，只讓少數學生進入的公立的升學保証補習班！」
四、樂儀隊的價值
最後，讓我們來談一談第七題。讀者最難以理解的，大概就是為什麼單挑樂儀隊來問？而且只挑北一的，難道建中那個得了國際大獎的樂旗隊就不值得關心？其實，我們只是想找一張「試紙」，用來測試建北同學的懷疑精神或批判思考；一般而言，這是知識份子或社會菁英所慣有的傾向。
想到北一的樂儀隊，是因為一般社會大眾大概都會覺得那是美麗與榮耀的象徵；但做為社會菁英或準菁英，雖然並不一定絕對抱著否定的態度，但多少總會提出一點質疑，例如，為什麼制服的裙子必須那麼長，而樂儀隊的裙子總是特別地短？當然那不是平日穿著而是為了表演，那麼他就想知道，那麼短的裙子到底是要表演什麼？
不能拿美國中學的啦啦隊來類比，雖然啦啦隊的背後，也有著女性身體或尊嚴被消費的問題，但那是在一個比較開放的環境裡，至少在那兒並沒有人找出各種理由來堅持男女分校！但我們並無意涉入性別議題，更無意探討建北同學在「男女之大防」上的開放尺度，而只是想知道，他們是否多少從不同的角度想過這件事情？或者知道或聽過對此可以有不同觀點？
即使這樣，我們也並不預期建北同學都很批判，畢竟這是一個多元社會； 但我們確實預期，對於一個可以質疑的事情，他們的態度大概會正反各佔一半。
然而，實際呈現的數據是，抱較持疑態度的只有不到二○％；而勾選絕對正面的「漂亮」、「光榮」、「有價值」的，在北一同學中竟然高達九○％。看起來，遇到樂儀隊的時候，就連前述三○％的怪咖都保不住了；我們不得不懷疑，是否有其它因素涉入其中，或者，正是在這個指標性的測試上，建北的同學顯示了他們真的是這個極待改革的體制的忠實的擁護者、代言人，和樣板！
換言之，我們懷疑，把同樣的問題拿去問普通高中生，結果或許會更「正常」一些；當然，這也只是懷疑而已。
結語
在本文中，我們不厭其詳地為您做了報告─關於我們針對明星高中所做的一項「前測」。如您所已經讀到的，在這報告中，我們提出的新問題，遠比舊答案更多；這只證明了一件事，就是這項前測十分地成功，因為每一個新問題，都指示了下一步研究的思路和方向！
現在，讓我們期待正式研究的展開。
◎本文出自〈人本教育札記〉26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