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英（人本教育基金會董事長） 

我捧著ipad繼續看那篇演講稿，一邊走進執行長室，一邊唸著上面的一句話：如何能讓你一手創立的公司把你開除掉？喬蘭先是楞了一下，然後笑得很高興，說：這很難耶，看你接下來是不是開動畫公司，製作「玩具總動員」…；好啊，年輕人什麼都知道，我還以為只有我知道賈伯斯的事；只好直接說了：「我是問你，怎麼樣才能被你開除啊？」這一回，她想都沒想就說：「這我知道，就是你得先從外面找一個新的執行長！」

確實的，賈伯斯在自家車庫創立蘋果的十年之後，正當業務日上而員工已經增到四千人的時候竟被開除，就是因為和自己剛聘來的合伙人鬧翻，而董事會又站到了另一方。更不可思議的是，不到五年的時間，他又創立了兩家新公司，一家做動畫，另一家做電腦的，後來被蘋果併購，他也就被買回去了。

我之所以注意到這些，當然是因為賈伯斯去世的消息新聞報得很大，但新聞報得大的「時事」多了，我向來都不怎麼跟得上潮流；現在，連他在史坦福的演講稿都拿在手上讀，原因當然是他的「中輟」；只要有人從學校，特別是名校（在美國就是很貴的學校）「掉出來（drop out）」，我都非常有興趣，如果不好意思說是非常高興的話。

尤其是這個演講是在一個畢業典禮上，不知道史坦福為什麼會找他去，他當然不是校友，甚至不是「中輟友」（他只唸過Reed學院，只有學費和史坦福差不多貴）；而開場的頭幾句他就說：這是我和「大學畢業」最接近的一次。這種開場白，當然會讓聽眾大笑，但也讓我非看下去不可。

然而，我想知道的，並不是賈伯斯怎麼與眾不同，相反的，是他和大家怎樣相像。這一點很重要，人們喜歡看成功的故事，但我總是擔心，如果大家見賢思齊而跟著都成功了，好比說，大家都跑出來賣ipad，那誰來買它呢？我更願意知道販夫走卒、或引車賣漿者流、心裡都在想什麼—別告訴我他們什麼都沒想。所以每次去理髮，我都幻想有誰可以把這位理髮大姐（當然曾是小姐）的故事寫一寫；雖然她每天從早在這裡站到晚，回家還要煮飯給大孩（已經不是小孩）吃，但我就不信她對這個世界沒有自己的看法，只可惜更沒有人會請她去演講—如果扶輪社請她去，她就可以說「這是我和輪子最接近的一次」—平常她都只和剪子為伍。

果然，賈伯斯和我們大家一樣，唸不下去的時候，也是說：「我看不出唸這個有什麼用處。」雖然現在人們都說，你看，他果然異於常人，那麼早就知道自己的要的是什麼，何況他又說「…這是我一生最對的決定之一」；但大家不知道是眼睛不好，還是故意看不見，那句話還有前半段「現在回頭看起來…」，換言之，這根本只是事後諸葛。事實是，退學之後，他還在學校混了一年半，根本不是去找蘋果看哪一顆比較容易咬；反而是，莫名其妙地去學書法—這也和我們大家一樣，不好好唸書的話，總是去幹一件奇怪的事情表示自己不是沒出息—雖然胡混的名還是逃不掉。

當然，書法這件事情後來也證明極具意義；若非有此一番歷練，現在的電腦上就不會有這麼多可選的優美字型，賈伯斯說，因為視窗向來都是抄襲蘋果（蘋果沒有的視窗也不會有）；可笑的是，許多評論家竟然看不出，這根本就是幽默自嘲之語，還拿它當真。事實上，賈伯斯講了半天的主旨，就是強調只要做自己高興的事，信任自己的直覺和勇氣，點點滴滴就會慢慢串起來，根本不必奢望事前能夠「規劃」什麼；這個「只能事後看出」的話，他還特別講了兩遍。

賈伯斯最厲害的一點就是，他真的不在乎；不在乎別人的眼光，不在乎遇到倒霉的事，不在乎前功盡棄，甚至不在乎死掉！他再三跟那些史坦福畢業生說，反正人總要死的，就把每一天當成最後一天—但不是如人們以為的要認真把握；而是要「真的」認真把握，所以不宜用來力爭上游—上游這種東西，一天之中根本爭不來；如果只剩一天，當然是要做自己真心喜歡的事，絕不要把時間浪費在過別人的日子（living someone else's life）。

只做自己喜歡的事，別的都不用顧，糟糕，這話怎麼聽起來有點耳熟？好像是中輟生說的：「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不錯，不但賈伯斯本來就中輟，即使是我們大家，雖然些形式上也許畢了業，但誰不是實質上早就中輟了而在那兒自己過自己的日子呢？更何況我們之中還有人真的中輟到街上，或理髮店去呢！（理髮大姐當年也曾被逼著「繼續深造」）當然，我們不像賈伯斯那樣敢大聲這麼嚷嚷，但我們何嚐為了「上游」而扭曲自己的人性、出賣自己的人格，像那些升學主義共犯結構中的精英之所為呢？所以，即使在「喜歡，可以」這件事情上，賈伯斯也和我們差距不太大！

有的人會說，怎麼這樣教壞嬰仔大小，人家是賈伯斯，當然愛怎樣都可以；然而，正是這一點，是我要講的主旨：這個世上，不可能人人都功成名就，但人人都可以為自己而活；不可能人人都像賈伯斯那麼風光，但人人都可以有賈伯斯那樣的信心，即使一敗塗地，也要堅持只做自己喜歡的事，即使生活再苦，也要讓自己高興！

所以，下一次再聽到少年人說只要我…，讓我們不要總是以為他想要害人—他也許只是不想討好我們而已。想到這兒，我不由得感嘆：沒想到賈伯斯就這麼走了…；不料執行長還坐在對面—仍是原先那位，還沒來得及到外面找新的，淡淡地說：走了？有什麼不可以？只要他喜歡！

◎本文出自〈人本教育札記〉26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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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本教育札記》2011年十一月號（26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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