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日攻頂

◎朱台翔

結婚前，我先生說，他很喜歡爬山。兒子出生後，他買了揹架，揹著兒子爬山，等到兒子會走路了，一塊兒爬山是我們主要的休閒活動。 

兒子兩歲半，爬五指山時，一路上，得到許多人的讚美：「好厲害！」兒子三歲多的那年元旦，我們和先生公司的一些同事到烏來山區，下午五點多，原以為就要下山了，沒有想到，繞了半天又繞回原來的地方。天色頓時暗了下來，而且，伸手不見五指，大家只得就地坐下。

坐下來，才知道，我們竟然坐在一個坡度不算小的小山溝上，溝的兩旁有很多石頭，只要上頭的人稍微調整坐姿，挪動一下身體，就會聽到有人被滾落的石頭砸到的喊叫聲，所以，儘管坐的地方很不平整，卻沒有人敢隨便亂動。更糟的是，當時，還下著不算小的雨。

山上的夜晚很冷，先生的兩位女同事和我們一家三口，靠在一起相互取暖，五個人共用一把小傘，好在我的身體還不錯，懷裡又抱著兒子，體溫比較高，我輪流握著每一個人的手，等到被我握的手回暖了，再換另一個人的，一直到天亮。

那是一次非常特別的經驗。從那之後的兩三年，我們經常爬木柵附近的一些小山。

等到兒子念小學以後，就很少全家一起爬山了。現在，想一想，說不定是因為，那個時候，我養成了每天固定運動的習慣。

先生不爬山也不運動，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二十幾年。偶爾，在我提醒之後，他會出去走一走，不過，平均起來，一個月的運動量不超過五、六個小時。

遇到他不舒服或是健康檢查報告結果不理想的時候，我的第一個反應是：誰叫你吃那麼多動物蛋白質？誰叫你不運動？

慢慢的，我發現，每當談到健康、飲食、養生的話題時，我們之間的關係就有些不對等，好像他要對我負責、而我又比他高了一等似的。

至少有過兩、三回，當我敏感到在運動方面又給了他壓力時，我就會說：「一個月之內，我都不提醒你。」可是，過了沒多久，我又故態復萌，也曾經刻意陪他到公園快走，但維持不了幾天，就不了了之。

盯著他，覺得不妥，就下定決心不管他，但隔一陣子，覺得不管不行，再盯著他。就這樣，兩頭擺盪著。

有一次，做了一個惡夢，半夢半醒時想到「好在，我不是一個人住」，整個人就放下心來。事後，我跟他提到夢境、說了心情，還說：「你把身體照顧好，我們一起活到很老。」想動之以情，不過，這一招依然無效。 


有一天，他說，公司裡有幾個常常爬山的，邀大家爬玉山，他報名了。終於要運動了，但竟然是爬玉山，相對於他的信心滿滿，我卻煩惱不已。

我又開始提醒他每天要快走，這一回的理由正大光明：鍛鍊體力。為了要他注意安全，我還說了一個好多年前聽來的故事，一位中興大學的教授，跟著學生去爬學校的實驗林，爬上去之後，當場心臟病發作過世了。那個林場，就以那位教授的名字，命名為蕙蓀林場。

然而，所有的這些並沒有激起先生更想運動的熱情。為了避免過多的提醒反而傷了彼此的感情，我只有調整自己的心態：順其自然吧！

面對的是爬玉山，但他卻捨不得買裝備；褲子，他挑了一件寬鬆的休閒褲，包包，選了一個出國用的。我說不行，他說，體育用品社的太貴了。他只花了一千一百元，買了一枝登山杖和一條雨褲，最誇張的是，他說不用買登山鞋，挑一雙鞋底紋路比較深的休閒鞋就可以了。

眼看著日子越來越近，他不但連一座小山都沒爬過，每天半個小時的快走也沒有做到，又捨不得買裝備，真叫人為他擔心。

一個晚上，我接到兒子的電話，他要我彎到他家拿東西。原來，他先幫他爸爸買了一個登山用的背包，交給爸爸時，看到爸爸那麼高興的神情，讓他有一點不好意思，因為買的不是頂級品。於是，等爸爸離開後，又去買了一件透氣的防潮衣和一雙很好的登山鞋，那雙鞋，定價八千多，特價五千八百多。

先生穿著新鞋在屋子裡走來又走去，說：「這一輩子，還沒穿過這麼貴的鞋子。」

隔天一大早，他就去快走了。 


一般人爬玉山的行程是兩天，第一天，先到排雲山莊住一個晚上，第二天，再由排雲山莊到玉山山頂。而先生他們是單日攻頂，所以，頭一天下午，先坐遊覽車到嘉義，住在阿里山，隔天兩點多起來，開始爬，中午到山頂，下午下山。

這種爬法比較累，特別是對一個從來不運動的人來說，不止累，還很危險。我的心情是：啊！每一個人對自己負責啦！

事先，他就說過山上的收訊不好，只有幾個地方可以打手機，會主動與我聯絡。早上五點多，接到電話，我迫不及待地問：「還好吧？」當然，這個時候不錯，不代表後面就不會有問題。

十一點左右，電話又響了，我竟然有些害怕接通後，聽到的是別人的聲音：「林先生的身體有一些狀況。」還好，是他本人，他說：「還有五十公尺，就要到山頂了。」很快的，又接到他的電話：「攻頂了！」

他們下山後，按照行程，會到水里吃晚餐。那天下午，我在屏東演講，結束時是五點多，開車從屏東出發，估算時間，我可以過去接他。

我們在水里見面，很快的就明白，實在是因為有大家的幫忙，特別是一位叫小劉的，我先生才有辦法完成這一次的壯舉。 


一面吃飯，一面聽他們說故事。

從山下到山頂，全長十二公里，一開始，他覺得沒有什麼，就跟著走嘛！走沒多久，就知道厲害了，心想：「下次絕對不來了。」

走了三個多小時，他覺得腿部的肌肉像是要燒起來一樣，又熱、又痠、又痛。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小劉就一直跟在他身邊，小劉爬過台灣的百岳、非洲的第一高峰，這一趟，是第四次爬玉山。

考慮了很久，先生跟大家說：「你們先上去，我在這裡等，等你們回頭，再一起下山。」沒有人理他，他不走，小劉也不走。

走了一陣子，他說：「我的腿要抽筋了啦！」小劉過來，摸了摸，然後說：「抽筋的話，肌肉是硬的；你的是軟的。」又過了一會兒，他說：「真的不行了，我沒有體力了啦！」小劉說：「爬山，本來就不是靠體力，是靠意志力。」

他只好繼續往上走，走著走著，覺得離剛剛說話的時間，已經好久好久了，可是，看看手錶，怎麼才走了二十幾分鐘？這一次，他說：「我的腳已經沒有知覺了。」沒有想到，小劉一點同情心都沒有地跟他說：「沒有知覺，最好了。」又走了一陣子，實在沒辦法，他乾脆甚麼話都不說，坐在原地不動。但他不動，小劉也不動，逼得他只好再走。最後那一段碎石路，只有兩公里，卻花了他整整四個小時。

就這樣，走一走，賴一賴；賴一賴，又走一走，終於，到了山頂。

所有的人都覺得他很了不起，看得出來，他也很得意。休養了一陣子，他又開始準備，打算跟著小劉爬下一座山。

◎本文出自〈人本教育札記〉26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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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本教育札記》2011年十一月號（26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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