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能不夠人本

◎ 陳生慶 / 人本教育文教基金會教育中心副主任

「我可能不夠人本。」所有嚮往人本生活的人，大概都有過這樣的困惑。問題是，怎樣才算「夠人本」？好像也沒個標準答案。單單是想求標準答案這一項，似乎就不怎麼人本…。我想，要實踐人本生活，最起碼的，就是不打小孩吧。這點我倒是很篤定，入行十年，我從來沒打過小孩(但我打過別的)。

那隻「欠管教」的貓…

畫面跳接到我剛進人本工作的第三年，在一個氣溫十度以下的夜晚，當我快步走過街頭，突然聽見從暗巷傳來的嬰兒哭聲，走在路上聽到寶寶哭，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那天不知道怎麼了，這宏亮但尖細的頻率，讓我充滿好奇地貼了過去。一看，果然是個嬰兒，但不是人類，而是一隻嬰兒貓。大概出生還不到兩週，眼睛都還沒有睜開。

這下可麻煩了，隔天一早我就要出發登玉山去，我呵了呵氣，瞬間凝結成霧。如果放著牠不管，這仔貓鐵定見不到明天的太陽。只好捧著牠，到附近一間有養貓的餐廳，對老闆娘承諾：三天後，等我從台灣第一高峰下來，一定會來接牠。就這樣，我養了生平第一隻貓，小胖。

和許多父母一樣，隨著小胖一天天地長大，進入「青少年期」，我開始有了一些困擾。其中最考驗我的就是：小胖愛咬人。牠的咬，是屬於狩獵的等級，會見血的那一種，任何人只要來到我家，幾乎無一倖免。

每當有朋友被咬，看我沒立即出手「管教」一番，往往會落下一句：「這就是你們『人本教育』養出來的貓喔？」、「牠會這樣，就是被你寵壞了！」稍微客氣一點的，當面沒說什麼，但透過眼神，其實說了更多。每感受一次這樣的奚落和嘲諷，我的心就會揪一下，有些動搖，但又不能表現出來。隨著每一次動搖，那句「我可能不夠人本」就會跑出來一遍。

除了打，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從小被體罰長大的我，那個時候，已經有機會在一些場合，對爸媽或老師們宣講體罰的後遺症，和不打小孩的好。我在心裡自詡為反體罰的鬥士，怎麼可以在外頭勸人不要打小孩，回到家自己卻偷偷打貓呢！對於朋友的那些好意，我一概不予理會，而且不斷告訴自己，要穩住。

就像築堤防洪，如果沒有真正解決水患，遲早會有潰堤的一天。那一天，眼看小胖又要撲向我的朋友們，心中突然閃過一位朋友的建議：養過貓狗的人都知道，貓狗的尊嚴之所在，是牠們的鼻頭；當牠們不聽話時，只要輕輕彈一下鼻頭，嚇阻的效果就如同人被打耳光一樣，但又不會造成嚴重的傷害。當這個念頭還沒有著地，小胖已經縱身躍起，當下實在沒有時間猶豫了，我伸出手，輕輕地彈了一下牠的鼻子。

出乎我的預料，還真的有效，小胖轉身就逃走了，這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早說嘛！」還記得，當時內心的驚喜，一下子就蓋過了我的罪惡感。從那之後，我就常常彈牠的鼻子，而且越彈越覺得理所當然，反正，牠又講不聽，我也是萬不得已。雖然每彈完一次牠的鼻子，牠會避著我好幾天，但我供牠吃供牠住，再怎樣有裂縫，我想也總能修補得回來。

有一回，和喬蘭（人本執行長）聊到這件事，喬蘭當時惡狠狠看著我的眼神，和後來的小胖有些神似。她質問我，幹嘛動手。我說：「我也很不願意，但沒有別的辦法了，只能這樣。」接著，喬蘭反問了我幾個問題，讓我到今天為止都還記得當時漲紅的臉：「你有沒有想過，當有人來找你的時候，把貓關在某個房間裡，或是把朋友關在某個房間裡，讓他們沒有起正面衝突的機會？」、「你有沒有想過，貓咪遊戲的方式之一就是咬來咬去，但因為牠缺了斷奶的過程，所以不知道如何控制咬人的力道？」、「有沒有可能，是牠在長牙，需要有東西可以咬，而你沒有提供牠的這個需求？」… 我不記得，喬蘭還提了多少個可能的解決方案，我只記得，我的回答都是，「沒想過」。

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原來那些「不倚賴體罰為管教的手段」、「以啟發取代懲罰」、「暴力會複製」… 對我而言，都只不過是口號和教條，而沒有真正進到我的心裡，成為我的信仰。當我在面對一個幼小生命的不配合時，我還是優先選擇壓制，而不是站在牠的立場，思考牠的處境，讓自己跳脫負向的循環。

不動手，就有機會找到好的出路

後來，我養了第二隻貓，灰色的小小一碗，我取名叫碗粿。不知道和我後來不再動手有沒有關聯，碗粿從小到大都不會咬人，但，過了很多年以後，牠突然開始亂尿尿。這回無一倖免的，從人換成了床、棉被和沙發。當工作了一天回到家，癱軟地坐上沙發，卻發現褲子下方濕了一片，一股高濃度的尿騷味爬上全身，你知道，那有多令人崩潰。

經過這段時間，我比較有能力不被自己的情緒綁架了。我知道，打罵不僅無助於解決問題，更可能將原本的問題激化，把我們之間的感情打壞。這一次，我把牠當成一個研究的對象，設法找出「正常尿」與「亂尿」之間可能的變因：是牠的身體有狀況？是我不在家的時間太多？是朋友來訪的太頻繁？還是貓砂的味道不對？

老實說，至今我還找不到問題的根源。但，因為有能力不倚賴體罰，人也就有機會創造好的出路。既然牠都只尿在織品上，說不定是喜歡布料的觸感；於是，我索性在貓砂盆旁邊放一塊抹布試試看。這一放，碗粿果然再也沒有在其他地方亂尿了！現在，我每天只需要洗那一塊抹布就好。換個角度想，碗粿其實幫我省了不少買貓砂的錢。

儘管在人本工作十年了，「我可能不夠人本」的念頭，有時還是會從一些生活中的縫隙飄出來。但仔細想想，可能不夠人本，也就意味著隨時保有更人本的可能性。對人保有信心，相信人有改變的可能，包括自己，這麼想來，好像也還滿「人本」的。

那第一隻貓後來怎麼了呢？後來，小胖把握住一次偶然的機會，跑掉了，再也沒有回來過。

◎本文原載于【PNN公視議題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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