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新聞

人本論壇：建北現象

◎史英（人本教育基金會董事長）

為什麼要研究建北現象？因為它是教育改革的殺手，從過去的多元入學和九年一貫、到現在的「正版」和「山寨版」的十二年國教都一樣，但這不是本文要談論的內容。自從媒體炒作某生稱別人為「人渣」之後，我們接到多起建北同學，或畢業於建北的大專同學的邀約，要求面對面訪談（就是讓他們質問啦），於是有機會和多位建北生，一組一組地對話；在這個過程裡，透過親身的體會，我對於建北現象又有了更親切的認識，現在就逐項來向大家說明。（以下所說的情形並不是各組都有，我想沒有必要再做區分。）

第一個體會是，一旦身處其中，很難有所自覺。那一天在教育部公佈其「山寨版」的場外，有一些建北的學生在抗議；其中有一位對著鏡頭說：「將來要和廿六個字母都不會寫的人同班，那我怎麼辦？」我跟大家描述了這個例子，然後表示：這回沒有讓你們生氣的那兩個字，也有一定的代表性，何妨來討論一下。且不管當時討論了些什麼，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沒有人覺得這個說法有何不妥。

其實以我們常人的感覺，說誰「廿六個字母都不會寫」，就等於是在罵人；或者不像「人渣」那麼尖銳，但也不能說是敦厚。當然，也許我有一點過度敏感（所謂關心則亂嘛），也許他真的見過廿六個字母都不會寫的同學，也許他只是人老實，而並非對功課不如己者有所不屑；不過，如果是這樣，不是該為那個孩子擔憂，怎麼反而變成自己在煩惱「那我怎麼辦？」！

他們都說：你不懂啦；我說：我確實不懂，又不是你廿六個字母不會寫，你緊張個什麼？他們都說：也沒有緊張啦，只是在問怎麼辦啊？我說：怎麼辦都可以，有一點時間的話，你可以去幫幫他，沒那個心情，就自己去幹自己的事，看你是要研究熱力學，還是分子動力學，都隨你的自由，因為十二年國教之後，你已經是當地學校裡最厲害的，再也不用跟別人拼那些無聊的功課了—總不至於說班上有個人不會寫字母，你就跟著連生字都不認得了？

他們雖然都認為我很豬頭，但多多少少還是相信我會寫字母，所以不厭其煩地紛紛跟我解釋；於是，我就又有了一個體會，原來，一旦身處其中，很難再有自信。不止一位和我提到，如果不是有那個競爭的壓力，他早就不知淪落到哪兒去了，而絕不會有今天；我當然不敢問今天你又有什麼，但聽到第五個人這麼說的時候（當然不是在同一組裡），我不禁勃然大怒，站起來拍了一下桌子，瞪著銅鈴似的眼睛，大聲問他：你怎麼知道？你敢保證嗎？看他被嚇得楞在那兒，我趕緊補充說：你從小就沒有享受過自由，像牛頓十八歲那一年生病休學在家、天天在田園裡逛的日子，你過過哪怕是一天嗎？你怎麼知道你一定會淪落，你怎麼敢保證，你就寫不出像牛頓那一年寫的數學原理呢？

我又拍一下桌子，用力坐下，繼續發威：我最痛恨的，就是你們所受的那個教育，一直跟你們洗腦，讓你們相信自己是被逼出來的（當然，我也不敢提到底逼出了什麼），那我請問，他們逼了那麼多人，能上建北的到底是誰？說到這兒，大家的神色一下子就緩和下來了，以致於接下來我說的話，都比較能聽得下。

有一樣聽得下的，是關心「那些人」；只不過關心的方式，還是讓我多了一個體會。對於那廿六個字母都不會寫的人，他們關心的是：為什麼一定要逼他寫廿六個字母？有一位的說法更直接：他將來根本用不到，幹嘛要會寫—其實我也不知道哪些行業必須用到字母，但我總覺得，這不是用不用得到的問題，人並不是從事某項職業的機器；在今天這個英語世界裡，如果一個國中畢業生真的連字母都不會，那就表示他不會的事情可就多了，將來的麻煩就大了…但這些似乎不容易得到理解，所以，唉，一旦身處其中，大概就不容易看見外面了。

其實，我的體會還有很多，一時也說不清楚；總之，就是我們的教育，並不只是虧待了不會考試的孩子。對於會考試的，人們會想，至少在智育上沒有虧待他們吧？其實也不盡然。在「訪談」之中，有一位說了類似「有一種藥，百分之八十的測試者吃了有效，所以…」的話（這是比喻，細節略過），在場的人也不覺得這有什麼錯誤；我只好講一點「科學常識」：如果另一組吃安慰劑的卻都好了呢？那豈不是表示這藥會害百分之廿的人好不了—唉，還真應了那句老話：專門知識未必有，普通常識絕對無 ；但我不想再把這列入「體會」了。

不想再說的原因之一是，建北現象不是只會顯現於身處其中的人身上；以上談的都來自於和建北生的直接會談，難免讓人產生那種誤會。為了澄清，讓我再舉一例：教育部長蔣偉寧，是市立復興高中畢業的；但對於建北集團破壞十二年國教，他總是節節退讓—直到我們開了「建北現象研討會」，得到輿論的部份支持，他才勉強說了一句「明星高中不要只為自己著想，也要想想別人」。這樣，我又可以有一個體會：一旦身處其外，就會自動矮一截！

◎本文出自〈人本教育札記〉27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