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忍的處罰,不可忍。
◎吳麗芬(人本教育基金會數學想想國總監)
上回刊出〈師無能,孩子需自保。〉一文後,獲得不少家長迴響,其中對於「孩子被罰不能下課時可以怎麼辦?」的討論,最為熱烈—有人說,讓孩子帶故事書去學校,下課不能出去玩時可以看;有人想起小時候玩的捲紙迷宮遊戲,一張紙捲起來,開一點頭出現兩條路讓人選,每條路都畫上陷阱或者新的岔路,隨著捲紙逐步開展,看誰最後走到有寶藏的終點,這也真是在教室能玩的好遊戲啊!還有人說要教小孩猜謎語、比手畫腳、在紙上射飛機…
正當大家聊的希望無窮時,一位媽媽神色黯然地說:「這些方法都幫不了我的孩子,因為他們老師規定,被罰不能下課時,什麼事也不能做,只能趴在桌上休息…」頓時,四下無語,「好可憐喔!」一個孩子的聲音同情地在一旁響起。
不只好可憐,而且好殘忍啊!下課不能玩就算了,還只能坐著,加上上課時也得坐著,小孩上學和坐牢有何差別?即便是遭受緬甸政府軟禁的翁山蘇姬,都還能在家中走來走去,孩子究竟犯了什麼錯,有必要受這般殘忍的對待?這種對待究竟有何教育意義?希望孩子經驗何種受教歷程?更重要的,是什麼樣的心,讓一個受過專業養成的教師做出這樣的決斷?
那孩子都怎麼辦呢?這位媽媽繼續說:「發呆和生悶氣啊!他哪天只要對我亂發脾氣,鐵定是當天被罰了不能下課,我雖然同情孩子,但其實也覺得孩子也要去適應老師啦,既然老師有規定,幹嘛不配合呢?」到底,孩子都違了些什麼規?「上課玩彩虹筆,理由是無聊;上課講話,因為老師教的他都會了;和同學吵架,但只有他受罰,因為老師說是他引起的;還有一次忘記帶筆向同學借也被罰,最令他不服,口口聲聲說『為什麼問題解決了還要被罰』…」聽起來孩子沒有一次對受罰是服氣的,我能想像學校老師飽受挑戰的被威脅感!
我問家長:「平時你和孩子相處也會覺得他挑戰權威、不服管教嗎?」她說:「他確實沒那麼容易聽話,要他做什麼,理由都要很充分,但我們沒辦法要求老師和我們一樣,一直去向孩子說理啊!」一個需要理由的孩子,碰上講不清道理的老師,這就是問題所在,解決的辦法要在大人身上下功夫,而不是小孩,讓小孩面臨殘忍的處罰,只想要換得他的「聽話」,是教育工作者的徹底失敗。
能請老師廢除這樣殘忍的處罰嗎?我知道家長心中的害怕,然而,有人願意孩子提前學習當政治犯嗎?此時,能幫上孩子忙的,只有家長的勇氣!
◎本文出自〈人本教育札記〉277期
關於「和孩子說道理」的一些思考
◎馮喬蘭(人本教育基金會執行長)
在父母成長班裡,有一位家長追問我:「你怎麼知道你和孩子談的道理,是真的?」很好的追問吧!
對呀,你怎麼能確定,你告訴孩子「讀書很重要」、「這年紀不適合談戀愛」、「不要放棄任何一個上第一志願機會,免試、會考、超額比序…都要顧」、「老師有他的苦衷啦」、「反正,你以後就知道」…是真的?
等一下,我們在談的是「和孩子說道理」,倒不是「和孩子說教」或是那些圭臬的建立呢。或許,將姿勢調成「和孩子談論道理」,就比較沒有「唯一真」,或說,「維持尊嚴」的問題。
但這個問題,仍然應該追問。
先說這個追問是怎麼來的。
在課堂上說了個故事:一次愛智之旅,和孩子們到慕尼黑大學,這是反對希特勒的白玫瑰黨年輕人散發傳單以及被抓的地點,孩子看到實景,果然震撼。走在樓梯、迴廊上,邊和孩子們在腦中設想當時的場景,討論這些大學生(白玫瑰黨)的心境—明知死亡逼近,他們為什麼會持續做危險的事情?他們又要如何相信這些傳單有用?
巡禮過一圈,孩子們想要繼續走走,我在一樓大廳等著。突然,從樓上傳來孩子們叫我的聲音,見他們手上拿了一堆紙(也不知哪弄來的),興奮地說:「你看!你看!我們像不像白玫瑰黨!」原來,他們想要仿效臨被捕前,白玫瑰黨人從樓上往大廳一灑最後的傳單,讓停戰、反希特勒的呼籲從天而降的場景。我趕緊出聲,請他們別灑,等我上去找他們。
到樓上,我先表明我不贊成他們這樣丟,請孩子猜為什麼。孩子說:怕製造垃圾。我說,撿起來就好啦。他們想不出別的理由。我便說了:「我不只不贊成,我其實有點難過。這樣的作法是嘲諷,不是紀念。當時這些人是冒著生命危險,反抗威權,他們丟傳單是為了讓思想可以活著,因為他們即將死亡。這麼樣一件驚心動魄的事情,你們一模仿,反倒成了遊戲,而且是嘲笑了這樣一個歷史事件。你們剛剛叫我的聲音是開心的,因為這是在玩。」
有孩子說:「我們一開始是想要紀念的,才要重回現場。」我接著說:「怎麼樣是紀念?怎麼樣是遊戲呢?我們剛剛邊走校園邊討論,是某一種紀念;有些人被他們的精神感動,開始在自己裡生活裡去推動某些事情,這也是一種紀念…」有孩子這時插話說:「可以去反髮禁啦!」感謝他插話,大家終於輕鬆了點,你一言我一語扯起紀念的方式。
我接著說:「像剛剛講反髮禁,真的有國中生在學校發傳單,要同學一起反對髮禁。你們要丟的這些,只是廢紙,不是傳單。傳單要承載思想,是因為你有話要說,你想要召喚些什麼,而這些紙上頭沒有思想,只是個遊戲器材。我知道你們丟下去,一定會去撿起來,然而,我對於這樣丟,會覺得不好意思,相對於歷史事實,輕浮了點,而這一丟,你們最開始來到這裡的感動,也好像被輕蔑了。所以,我才急著趕上來和你們談。」
這些談話結束在,孩子們主動將他們之前拍攝的「灑紙花影片」刪除掉。事實上,如果他們不自己提起,我根本不會知道,他們已經撕碎一些紙,在走廊上往空中灑,紙花飄滿身也飄滿地…但在談完想法時,孩子們說:「有點丟臉,那影片…」對於他們竟然有這樣的發展,我也實在好佩服。
我真的覺得,多和孩子討論這些事理,比起一直叮嚀他、教誨他,有意思多了。而思想的啟動,也比起矯正一個行為,影響深遠多了。
至於,怎麼知道是真的道理?老實講,我一開始沒想過。如果談得不夠充分,小孩不就會反問了嗎?如果我抱著「我講的是最對的」這種態度,那我當然無法聽到小孩的反問。君不見,孩子小時,你要他坐好,他一定問「為什麼」,只是漸漸地「社會化」後,他不問了。
但也不能都說我沒有想過。思考的習慣,不就讓我們常要追問自己:是這樣嗎?為什麼?有別種可能嗎?怎麼知道你講的這個是真的呢?假使不是願意常常去想,又怎能在那當兒,和孩子談論起道理呢?
我常常會問,當孩子不再需要在生存上、經濟上依賴父母時,是什麼奠基了、維持了親子關係呢?大家一定會想到「情感」,不只是因為血緣,還因為共同生活、經歷、彼此認識、了解、接納…的情感。事實上,還可以加上「思想」,一種可以交流想法、追究觀點、討論事理…的聯繫。不只是一種愛的表達,更是一種陪孩子上學的方法。
◎本文出自〈人本教育札記〉27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