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本】「吃不吃」和「吃什麼」

◎史英（人本教育基金會董事長）

　　那天遇見一個人，說是看了前兩期我推薦的書（即維寧寫的《孩子，我要你做自己》）；我心下高興，想說，哼，我們這個札記還是有作用的。但他說那書裡有一句「父母決定吃什麼，小孩決定吃不吃」的話，不符合人本精神：小孩為什麼對食物沒有發言權，而只能用不吃來抗議？我心中忐忑，想說，哦，別是砸了自己的招牌。

　　後山那條小路，我從來沒有上去過；今天心裡有事，竟忘了嫌它荒涼。誰知走不多遠，穿出人高的樹叢，偌大一片草地，就藏在這山谷之間；而這初秋的原野上，還開滿了各色的小花：有一種白色的，特別的小；有一種黃色的，非常的圓；紅的有花瓣，紫的，長在一種矮矮的灌木上，一串串的長相和別人不一樣。我不能確定還有什麼顏色，但心知所謂的繽紛，就是不能讓你細細分辨…

　　下意識地，我尋找那株來不及開花就枯萎了的昨日的蓓蕾—都是被昨天「教學方法」那堂課害的。課堂上，一位老師說，他跟全班講了一個故事：花仙子給每一株花都指定了顏色，只讓長得最好的那朵蓓蕾可以自己選擇；結果它沒有能在天亮前做出決定，就此喪失了開花的機會…（取材自鹿橋的《人子》中名為〈幽谷〉的那一篇）

　　當時我就想，怎麼搞的，連花仙子都搞能力分班啊？然而，這位老師還有下文：講完了故事，他跟小孩說：今天我是花仙子，而你們是一株一株的小草含著花苞。你們每一個花苞都不同…但我要告訴你們，不必是長得最好的那一個，你們都有選擇自己顏色的權力…更棒的是，不用趕在明天日出之前決定…祝福你們，能在未來的日子裡盡情的摸索、思考、嚐試與練習，並成為自己想要的樣子…

　　這實在是太感人了，在開學的第一天，老師跟小孩說這樣的話；不但宣示了他整個的教育哲學，也一舉解構了〈幽谷〉原文的隱喻。很多人以為原文的寓意，是提醒不要得失心太重，以免錯失良機；更有人擴而大之，解讀為：做個平凡人、安份地聽從安排、反而比較幸福。但真正的問題是，為什麼給了選擇卻不給做出選擇所需要的時間？憑什麼只是被挑中的才有、而不是大家都有選擇權？更重要的是，那幸或不幸的選擇權的本身，也是被決定的，而不是通過自己的選擇！

　　在這幽谷的草地上，我當然找到了不止一個枯萎了的花苞，和開過而凋謝的確有不同；我禁不住想，這盛開之前的枯萎，是它們幾個傢伙的自主的選擇，正是為了抗議花仙子的不公平…這實在是太離譜了，在上課的第二天，竟被一位老師的故事帶入了幻境。回到現實，我禁不住想，如果把這些都寫出來，說不準又有人來質問：那老師稱自己為花仙子，位居學生之上，不是也違反了人本精神？

　　看來這個勞什子人本精神，還真的有點麻煩，不只是父母師長覺得綁手綁腳，連我都動輒得咎，幾乎失了言論的自由；然而，秋風徐來，眾花不語，舉目四顧，並沒有誰對我表示一點同情—既然如此，不如且回。順著後山的小路下來，走上水泥路的時候，我的心思慢慢地就清明了：我們這以人為本的主張，只是反對人欺負人，反對「有人」剝奪或侵害了「其他人」的做為人的根本自主性；至於「大自然」所加諸於「所有人」的種種安排，我們何嘗敢有一絲怨言？

　　花的顏色，正如我們的形貌，受制於遺傳密碼；花苞的命運，正如人生的際遇，受限於隨機的或然率；凡此種種，都屬於「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範疇，必須以敬天憫人的胸懷，坦然接納，誠敬以對。實在氣不過的時候，我們就仰天大呼：

　　上帝啊，如果你肯原諒我跟你開的小玩笑，

　　我就原諒你跟我開的大玩笑。～Robert Frost；

　　靜下心來，我們就默察自己在宇宙間的位置：

　　人是一根會思考的蘆葦，可以輕易地被摧毀；

　　但大自然卻不能像他那樣，知其原委！～Blaise Pascal

　　那麼，在師生之間，怎麼可能強求所謂的平等呢？做為老師，他本來就是被派遣來的花仙子，肩負著一定的任務；那任務不是執行大自然的制約，相反的，倒是要讓每一個小孩，儘可能的在心智上獲得解放，而成為自己想要的樣子。至於小孩的食物，從第一天開始，就被媽媽的乳房決定了；接下來的日子，狩獵的狩獵，種菜的種菜，有什麼吃什麼，哪有小孩子說話的餘地？你看，小孩依賴父母餵養的這一情勢，本是演化所決定的常態，連植物的胚胎也只能吃種子裡事先準備好的餐點。

　　當然，隨著文明的進步，如果能讓小孩點菜，我們也可以贊成；但基本上，供應食物這件事情的主權，還是在父母的手上（例如能買到什麼，去哪裡買等等）。既然如此，倒不如把話說白了，不要假裝真的有什麼家庭民主；人本精神的一個根本，就是實話實說，也就是書上那句話：「父母決定吃什麼」。更重要的是，所謂選擇權或決定權，必須限於是決定或選擇自己的事情，不能擴及到別人頭上去；小孩既然不能自己供應食物，他當然不能指揮別人、例如父母、如何完成別人的工作。

　　但是，要把什麼東西吃進嘴巴，卻絕對是小孩自己的事情；所以，理所當然的，書上的下一句話就是「小孩決定吃不吃」—這才是最重要的「訓誡」，父母絕不可以強迫小孩吃他不肯吃的東西！這樣一來，父母在可能的範圍內，自然會照顧小孩的胃口或偏好；而小孩在對食物發表意見的時候，也能清楚認知，他的高論就只是建議而已。

　　這以人為本的主張，確實是有一點麻煩；它需要清醒的頭腦和細緻的思辨，還有，對人情與世事的普遍的體認。所以，一從水泥路走進家門，我就趕緊把這些都寫下來，在決定晚餐要吃什麼，或吃不吃之前。


◎本文出自〈人本教育札記〉28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