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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新希望─記一堂特別的作文課

「自從第一次工業革命以來，機器取代了人力和動物力，讓我們可以過比較輕鬆和比較好的生活；可是，另一方面，機器也在很多方面取代了人腦、控制了人性。比如說，電動玩具，就是機器取代人的好例子……但打電動的人，從旁邊看起來就像個傻瓜，不為什麼地獨自和一台機器奮戰，還以為自己可以贏得什麼似的…」

 ◎朱台翔(森林小學校長)

                 愛里克‧佛洛姆絕對想不到，他的《人類新希望》居然可以變成小孩子作文的主題；更想不到，竟然可以變成改變森小校園風氣的契機。

                 一九六八年的美國，一方面正經歷經濟上最高度的發展，一方面新興的資訊工業正進一步地把人「物化」，而瀰漫在社會各個層面的，正是一種極端的迷惘與失落。

                   面對這樣的情況，佛洛姆在《人類新希望》中說：「我們現在正處於十字路口，一條是通向完全機械化的社會，在這個社會中，人只是機械上一個無助的輪牙—這是說，設若沒有被熱核子戰爭毀滅的話；另一條路，則導向人道主義的復興，並導向希望—導向一個新的社會，在那個社會中，一切工藝是為人的幸福而服務的。」對於年輕人的反叛，他也說：「即使最為急進的發展，也必然與過去有著連續性；我們不能夠由把人類心靈最好的成就都一概拋棄而得到進步—再者，只是年輕並不是就一切俱足！」

                   這些文字，以及這本書，從森小在林口創校開始，我就讀過好多遍了。這些，是一個教育者必須不斷思考的問題，因為台灣的社會，也正處在美國的一九六八年；而我們所面對的，也正是「年輕」（不論是否自以為「一切俱足」）；而這些「年輕」，不但來自這個物化的社會，也已經在某種程度上被這個社會物化了。然而，森小教育所要追求的，不恰恰是「人類的希望」嗎？

一、煩惱

                  記得學校剛搬到汐止的時候，小孩喜歡把風化過的岩石搥成砂，再用砂網過濾，他們說：「這樣做出來的砂球品質比較好」。他們喜歡拿著放大鏡在太陽下聚光，在白紙上燒出黑字來；喜歡「溜冰」，一下課就穿著輪鞋在走廊穿梭；喜歡把石頭磨成粉，扮家家酒，說「這是你的藥」。有小孩在泥地上「滑水」、有小孩在水窪玩「木船」……。不同的小孩用不同的方式在大自然中找尋快樂。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校園裡突然流行起 「流行」來了。窩在室內看漫畫，圍著一個錄音機、看著歌詞唱流行歌的小孩，漸漸多起來了。學校雖然規定不能把電玩帶到學校來，但每到星期一，就有一群一群的男孩聚在一起、口沫橫飛地談論；甚至平常在同學間沒有什麼「影響力」的傢伙，也突然變得「有地位」起來，只因為週末在家裡剛打過一個最新的「電動」。

                  這讓我感到極度的煩惱。一方面，森小的「名號」是一個很大的壓力：什麼學校都可以這樣，只有森小不行。一方面，這涉及我們的「志業」：如果連森林小學都抵抗不了庸俗與庸俗的流行，教育的意義何在？

                  這兩方面加起來，就形成了最重要的第三方面，那就是我自己：我有一種莫名的火氣，很想對他們說：「不會看一點有程度的啊，不會做一點有意義的啊」、「不准看那些，不准玩這些……」。這最讓我煩惱！

                   我想，難道短短的幾年，小孩就變了嗎？難道同樣的學校，竟少了什麼重要的「元素」了嗎？難道，學校，無論什麼學校，必須是這個腐敗的社會的縮影嗎？

二、作文

                  然而，我仍然必須上他們的寫作課。我不知道一般的老師或父母是怎麼「過活」的，說也奇怪，只要一上課，我就喜歡他們了；那些讓我看不起的「低俗」的人，好像成了另外一群人；這些坐在教室裡的小傢伙，又沈靜、又專注，又敏銳、又能思考；不只是「好孩子」，而且竟是不會被「那些」東西污染的，我的小孩！

                  當然，我還不至於天真到忘了「前仇」。我只是想，如果這時候的他們，就是那時候的同樣的一群他們，這就表示，一定有我可以幫得上忙的地方。我不是什麼教者（teacher），可以拿著自己的好惡教訓人；而自始就應當是一個協助者（helper），協助每一個小孩憑著他自己的力量，往好的方向成長。

                  我的寫作課進行到現在，已經從描寫文、抒情文，進化到論說文的階段。說實在的，五、六年級的小孩，能論說些什麼呢？忠孝仁愛那一套當然是教條，只會限制小孩的思考，或迫使他們虛偽作假。理所當然的，論說的主題就應該生活化；但是，生活化通常就意謂著「淺薄」，因為，集中注意力在生活瑣事上，正是人之所以淺薄的根源！

                    那麼，生活的話題，可不可以深刻而意味深長呢？也不是說不能寫「整潔」、「明天」、「我的母親」，而是要看怎麼寫？從哪個方向寫？是寫自己的思考所得呢？還是寫別人說過的話或教訓？這些，本來是寫論說文的主要思考，現在，恰好就和前述的煩惱結合起來了—所以，我出個題目，讓他們寫「為什麼不該打電動」嗎？

                  依照前文，「也不是說」不能寫這個；只是這個題目的本身，就已經難逃「淺薄」之譏，怎能要求小孩深刻？所以，就換了一個題目，叫「怎麼樣過生活？」。當然，依照我的慣例；題目都是「僅供參考」的。

三、佛洛姆

                 好，終於又是上寫作課的時候了。一上課，我就把影印好的三張紙發下去，但是請小孩先不要看。因為佛洛姆的文章對小孩來說，可能還是太難了，我必須先說一點什麼才行。

                  我說：「為什麼要摘錄《人類新希望》這本書給大家看呢？因為最近森林小學的學生，越來越奢侈、越來越言語無味，只會談打電動、還有什麼好吃的、漂亮的，『思想的』快要跑掉了，『深刻的』快要沒有了。現在我選的這本書，不是很容易看得懂，我會慢慢先說個大概。」

               「我們現在都用流行的東西、吃流行的食物、唱流行的歌曲，玩的是電動、看的是漫晝，這是怎麼回事呢？最重要的，這些不見得是我們的需要、不見得跟我們的生活有關，我們之所以願意在這些東西上花錢，是受了廣告和媒體的影響。」

               「比如說，你要聽哪一首歌，並不是決定於歌曲的本身，更不是你自己的判斷或喜好，而是決定於你聽到它的機會有多少，以及其他和這歌相關的宣傳有多少。這就是所謂的『打歌』。一首歌為什麼要『打』呢？名義上打的是那首歌，實際上打的卻是人們的自主性。打掉了人的自主判斷，生意才做得下去啊！」

            「不僅流行音樂是這樣，所有的消費，包括休閒和娛樂，都是被『創造』出來的。人當然需要休閒和娛樂，但是怎樣休閒和怎樣娛樂，卻不是由自己決定的，而是被商業消費的流行所左右。」

             「商人在乎的是如何創造更多的消費。人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很自然地就減少了與自己、與生命接觸的機會，也減少了體會深層情感的能力。」

             「自從第一次工業革命以來，機器取代了人力和動物力，讓我們可以過比較輕鬆和比較好的生活；可是，另一方面，機器也在很多方面取代了人腦、控制了人性。比如說，電動玩具，就是機器取代人的好例子。它不是取代了人的工作，而是取代了人的休閒和娛樂。從前的人，是和人一塊兒玩；比如說下棋，總不能自己一個人下吧！必須和同伴一起，不但要慢慢思考，還要重視同伴的反應和感受。但打電動的人，從旁邊看起來就像個傻瓜，不為什麼地獨自和一台機器奮戰，還以為自己可以贏得什麼似的。」

              「又比如說橡皮擦，本來只是一個用具，現在大家要經常的換新，不是因為用光了，而是為了有新的流行，有了新的香味。這並不是說不可以喜歡好的東西，問題是，你真的認為新的比舊的好嗎？有了香味的橡皮擦會比較好擦嗎？說穿了，不過是讓自己變成消費的工具罷了。……」

                  這些，都是佛洛姆在《人類新希望》裡所說的「我們的處境」；小孩聽起來也許並不是很懂，但說到橡皮擦，他們卻很有感覺。從每一個人臉上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來，他們有了不同的想法、而且，人變「大」起來了。

四、討論

                 接下來，我請他們看影印的文章。我一共從《人類新希望》裡挑了十幾個段落，大約有兩千多字。雖然也許並不能完全看懂，但是每一個人都非常用心地在體會作者到底在說些什麼。十幾個小孩，鴉雀無聲，真是感人的畫面啊！

                  然後，就是討論。我的開場白是：「因為你們愛打電動、愛流行，所以我選這樣的文章，你們服不服氣？」有很多小孩說「不服氣」，從表情上也看得出來。雖然橡皮擦說中了他們的要害，但換成電動和漫畫，就兩樣了。

                  政維說：「我們也不過是打一個電動，小小的娛樂罷了！」口氣很哀怨，言下之意是說：「你為什麼要扣這麼大一個帽子？」我說：「我並不是針對打電動和你們的消費行為（不是才怪！），而是整個社會適不適合人生活。你們會選擇這樣的方式，是因為別無選擇，就是被迫地喪失自主性。」

                  振偉說：「商品、車子、飲料都有很多種，那是要看你自己的選擇，不見得就會被限制住。」這是說：「何以見得我們就沒有了自主性？」我說：「他們已經把你消費的慾望挑起來，你所有的只是品牌的選擇權，而不是真正的自主。比如說，渴了喝水，是最自然不過的，但現在大家都要喝飲料。」這個飲料的例子，小孩好像不怎麼以為然，因為他們認為飲料比較好喝。我又舉例：「每一個學校都鋪P.U.跑道，只是也許品牌不同；但我們學校就讓大家在泥地上跑，人本來就是要接觸自然的啊！」這一次，他們都很同意。

                  宗鳴說：「我們今天的漫畫，是讓我們輕鬆一下的，而不是讓我們吸收知識；體育運動這點（佛洛姆在書中說，連體育運動都商品化了，讓人『不加選擇地裝進來，唯一限制他的是他的購買力』」），我是不太贊成的。因為體育和運動，多半都是用到你本身的肉體在做的事，所以不算是被控制。」我說：「今天我只能摘錄一點給你們看，他還有更深層的道理，你願不願意看看整本書，把他所有的理論都弄清楚了，才能反駁他。」他說：「願意。」我知道他不是敷衍，因為他有紀錄，單是《三國演義》就已經看過三十幾遍了。

五、作品

                  我也不知道有沒有說服他們，但是兩節課裡，沒法討論太多，何況還要作文呢！所以就作了以下的文：

怎麼樣生活？

依真：

人類新希望對我來說並不深刻，也許還不適合我們來閱讀，由於每個人都處在青春期間，大家大概都莫名奇妙吧！

如果只有我一個人的感覺，我會覺得大多都聽得懂，但，若要用心去體會就不太能了解了，畢竟現在感受不多，不敢亂寫。

也許它（文章）是對的，也許又有些太理性化，據我所知，要完全聽從或按照書本來做事，有點太難了！

侑典：

一、舒服的過生活。

二、沒有太大壓力的生活。

三、自然的生活。

四、平常的生活。

五、快樂的生活。

六、不炫耀的生活。

七、不被控制的生活。

八、不戰爭的生活。

九、不被新的東西影響。

十、不嫉妒的生活。

亦甯：

「怎麼樣生活」只是一句話，我生活在臺灣，通常星期一至星期五都在學校上課生活，反正在學校你就是學習、吃、睡，回到家玩玩具、電動、電腦，朱朱你說我們和別的孩子愛漂亮，趕流行沒有思想，我非常的不服，因為趕流行、愛漂亮，難道就沒有人不愛漂亮，就算有那也不一定是真的，誰能擺脫那種感覺，反正大人說什麼你就認為是對的，他會拿他認為對的來跟你講，就算他拿他認為不對的，他也會讓你認為他是對的。

心影：

機器確實讓人不屬於自己，它讓人懶散，讓人浪費時間，但也給人方便，其實人不是最強的，雖然人製造了機器，但機器控制人了，它讓人變得不會思想、考慮。原本機器是要給人方便，但最後人把它擴大利用，拿來賺錢、製造流行讓我們向流行屈服。我們也隨他意的向流行屈服，其實原本購買的東西是必須的東西，但現在購買的東西卻是垃圾、不需要的東西。因為你受別人影響，而拋棄自己了。

振偉：

大致上都很合我意。

佩紋：

雖然說不要做個沒有思想、看法的機器人，要做個平平凡凡的普通人，雖然如此，但還是無法做到，雖說以前的人可以做到，但我想這個時代的人無法做到，就拿我做例子，假如要我穿著暖和的衣服，但不漂亮，我是不會穿的，看倌如果是你，你會穿嗎？因為人就是人，無法控制自己不受外界的潮流，看法，和誘惑。你說對吧！誰不想別人羨慕自己，別人有的你沒有，你會不會想要？我再舉一個例子，我看到別人有美麗又實用的原子筆，而自己卻用不起眼的筆，當然我也會想要與他人一樣，是否看倌也會有這種感覺？不過我會盡量不受外界的干擾。

為了篇幅，我只選了六篇，也很難說是不是最有代表性。

六、結局

                 結局是很出人意外的，經過這一次的「不服氣」之後，整個學校的氣氛有了極大的轉變。不是說小孩都從此不打電動了，也不喝飲料了，也不亂花錢了；而是說，那些已經不再「流行」。當然，我在懇親會上也對家長們談了同樣的主題，所以家長們一定也幫了很大的忙。

                  流行來得快，去得也快；不然怎麼稱之為流行呢？但是，當這個社會只不過是從一種流行換成另一種流行，但總是維持著某一種流行的時候，我們的學校裡，居然沒有了他們那些各種的「流行」，就可以稱之為意外了。人們常年教訓小孩：節儉啦、惜物啦，不要浪費時間打電動、要多多用功啦，不要看漫畫、要讀正經書啦。然而，何曾發生過什麼決定性的效果！

                 小孩不需要教訓與命令，小孩需要思想的啟發與事理的辯證。

                  所以，這個意外，不只是我們的意外，應該也是佛洛姆的意外；「人類新希望」，不只是佛洛姆的新希望，也是我們、以及我們這塊土地上的新希望！

✜本文原載於《森林行吟》/《人本教育札記》第2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