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流出淚水.終結悲情 —《眼淚》(鄭秉泓 )─南方電子報─智邦公益電子報
enews.url.com.tw · January 27,2014主題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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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出淚水.終結悲情 —《眼淚》
作者:鄭秉泓
(本文轉載自高雄拍片網)
淚水,是眼睛外部的涙 腺所分泌的液體,原料來自血液中的水份,經由淚腺分泌 出來、通過並潤濕眼球表面,之後進入鼻淚管,流入鼻腔內而進入喉嚨。它不只可濕潤眼角膜, 並可使眼球潤滑利於轉動,此外並有保護眼睛免受細菌感染和過濾部份紫外線的 效果。在正常的狀況下,淚水一天的分泌量約是二至三毫升,因為量少,從外觀是看不出來的。人在感情激動時,淚水的分泌量增 加,當其分泌的速度比流入鼻 淚管的排出速度快時,淚水即會溢出眼外,而從外觀可以覺察,稱為流淚。
鄭文堂早在戒嚴時期即扛著攝影機投身反對運動,曾加入「綠色小組」也拍攝 過紀錄片如《在沒有政府的日子裡》、《用方向盤寫歷史》等,九十年代末期他正式邁入劇情創作領域(劇本大多與其妹鄭靜芬合作完成),無論短片《明信片》、 《風中的小米田》、《兒子》,為公視「人生劇展」所拍的電視電影例如最具代表性的「河川三部曲」(《蘭陽溪少年》、《濁水溪的契約》、《浮華淡水》)、 「部落三部曲」(「瑪雅的彩虹」、「少年那霸士」、「瓦旦的酒瓶〔《夢幻部落》電視版〕)及近期的《地鼠》、《海邊的人》(本片與梁修身的《移民天堂》、 溫知儀的《娘惹滋味》組成「新移民三部曲」),還是劇情長片《夢幻部落》、《經過》與《深海》,始終堅持透過作品中的主人翁進行一段由自我認識、懺悔、進 而贖罪的艱困旅程。《夏天的尾巴》應算是鄭文堂一系列「硬派作風」電影中唯一缺乏自我風格的失敗之作(畢竟是專為女兒鄭宜農而拍的青春偶像電影),幸好在21世紀第一個十年結束之際,鄭文堂又重現他最拿手的厚重人文歷史情感抒發,回歸《夢幻部落》 中令人感動的那些動人元素,以一種更純熟而集其大成的姿態,完成了《眼淚》。
《眼淚》的故事核心接近同樣由蔡振南主演的《超級公民》(改編自鄭文堂得 獎劇本「詩人與阿德」,萬仁導演的「台灣三部曲」之三),著重一個男人與兩個女孩之間的關係。男人是即將過六十歲生日的刑警老郭(蔡振南飾),他與老婆離 了婚,自己帶著一隻狗住在廉價旅館裡,假日習慣去安養院當義工,由於堅持追查一樁吸毒過量致死案,而無法得到上司與同僚的諒解。老郭最常打交道的女孩是檳 榔西施小雯(鄭宜農飾),每天不同的髮型、俗麗的服裝,其實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心情、隱藏自己從小到大積累的憤恨,老郭大概是全世界唯一關心她的男人,但是 老郭的過去究竟跟她有何關係呢?另一位女孩賴純純(房思瑜飾)是老郭所查案件最關鍵的人物,也是片中流最多淚的人,如果說老郭的流不出淚是心虛的悔恨、小 雯的不流淚是偽裝的強悍,那麼女大學生賴純純的一再流淚(她的身份背景與小雯形成一個對比)顯然成為保護自己的手段。
蔡振南在《眼淚》裡頭飾演一匹不願同流合污的警局孤狼,有趣的是他曾在李 崗執導的《條子阿不拉》(我心中九十年代最受低估的台灣電影之一)中飾演立場曖昧的警察豆乾。相對於阿不拉(柯受良飾)對於周遭的力不從心,豆乾無疑是 《條》片中更有趣也更複雜的角色,事實上《眼淚》裡的菜鳥紅豆(黃健瑋飾)理當被賦予類似的功能,紅豆對於前輩老郭在態度上的逐漸轉變(笑看刑求、人在江 湖不得不然的同儕壓力、美色當前無法自持)與老郭不願妥協的悲劇宿命是非常耐人尋味的對照,只可惜這部份似非劇本關注的重心,起了個重重地頭(開場老郭 「刑求」紅豆的震撼教育)之就卻沒再繼續發揮下去。整體而論,很草莽、很江湖氣的《條子阿不拉》以錯綜複雜的警匪利益關係傳神勾勒當代台灣的社經脈絡,而 《眼淚》則是更高明地以當代的情境,如寓言般微觀臺灣長達半世紀的悲情歷史,從而放大出浩瀚的國族格局。
資深警察老郭過去為求破案而刑求犯人,自此心懷愧疚終其一生進行自我贖 罪,卻在六十歲前夕面臨一樁自以為正義的私法制裁……,如果非要 用一句話來概括整個故事,簡而言之就是關於一名十多年不流淚的男人如何再度「流淚」的經過。《眼淚》是鄭文堂的「轉型正義系列電影」首部曲(將來還計畫籌 拍政治犯故事《無聲》及威權時代線民故事《偷聽者》),故事背景設定在手機網路發達、媒體張牙舞爪的今日,「刑求」其實只是它切入台灣歷史的角度,骨子裡 真正關注的仍是台灣邁向民主化沿路的種種崎嶇輾轉。
小雯一家人的存在像是一面鏡子映照出老郭的過去,無時不刻提醒著老郭正視 自己雙手曾經沾滿鮮血的事實——即便當初老郭 的所作所為僅僅是消極地遵從壓迫體制方針行事,屬於鄂蘭(Hannah Arendt)所謂「邪惡的庸常性」(Banality of Evil)之下的執行者。賴純純的所作所為以及被她的淚水巧妙收服的年輕警察紅豆,則是鄭文堂個人 觀點之下的台灣現況觀察與總結,如此柔弱的女性受害者原來也可能假正義之名搖身一變成為加害者,而加害者也會成為相對情勢下的受害者。《眼淚》以這樣一派 陰性的自以為是,來對應警政司法體系陽性、沙文、僵化的保守與怯懦,不僅僅提出了鄭文堂的深層質疑與批判,同時也擴大了整部電影的格局。
《眼淚》刻意不去提白色恐怖、二二八、或是美麗島事件,刻意將故事情境置 放在二十一世紀,刻意將所有的悲情集中於老郭個人身上,悲劇性的源頭來自他的過去,即便他再怎麼努力也看不見未來,因為他再也無法流淚。曾經被他迫害的人 (小雯)在他六十歲生日當天所進行的「復仇」,對於他而言猶如一個「新生」的儀式,我以為鄭文堂對於這個Moment略帶超現實的處理方式,絕對稱得上是這十年來台灣電影相當重要的一個里程碑。這是一部極度 寫實的電影,然而鄭文堂卻以充滿象徵性的調度來凸顯每個鏡頭內在那極其沈重的真實,那夢樣而模糊的、濕淋淋又血淋淋的,一次又一次的浸泡、灌洗、潑灑與沖 洗,伴隨著那聽似毫無感情卻顯然意有所指的捷運播報系統語音「美.麗.島.站」……,原來,這早已不再只是老郭個人生理、心理上的洗滌,那彷彿儀式般流下的淚水,其實代表著台灣的新生。
唯有真正理解悲情,才能徹底走出悲情;唯有正視過去的自我,坦然面對所有 的過錯、困頓與挑戰,肉身的殞滅才不會成為生命的終端,堅決的意志才能無限延續,引領著我們看見希望(小雯既是老郭髒污的過去,卻也成為老郭光明的未 來);唯有將那象徵遭受不公不義對待的眼淚完全流盡,我們才能直接而清明地看見今日的世界,以及我們的台灣。
台灣自一八九五年起所經歷的百年流離,孕育了無數偉大的文學創作,可惜無 論大銀幕還是小螢幕向來皆視政治題材為不能說的秘密,雖有少數紀錄片、舞台劇及屈指可數的電視劇、電影取材自此,絕大多數卻未能獲得主流市場的熱情回應。 如今,鄭文堂的《眼淚》以微妙的劇情設計、豐富的內在層次、充滿作者風格的場面調度,重新定義了一部「傷痕電影」的格局與形式,這是台灣自己版本的《竊聽 風暴》(Das Leben der Anderen)與《為愛朗讀》(The Reader),它以你我最熟悉的語言、手勢,進行了一場高貴的轉型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