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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眾歷史的見證與施為：側記蔡瑞月舞蹈節

作者：吳易叡

在一片劇場製作到底接受多少國家補助才合理的沸沸揚揚之中，蔡瑞月舞蹈節再度安靜地落幕了。記得去年的此時，沒有媒體陣仗的造勢，也無達官顯耀的加持，開幕式在溫煦的秋陽照耀下進行，小巧精緻。在晴雨不定的三天之中，參與團隊密集演出五場，每支舞碼的份量俱足，除了美感經驗的傳達之外，還包含了歷史見證、社會關懷，連續兩年的主題都和環境保護有關，去年的《像山一樣思考》更積極回應前年三月份日本歷經地震、海嘯、核輻射的複合災難。

過去研究蔡瑞月舞作的學者和評論家，都刻意強調其在歷史中經常被排除的女性，與長久遭受壓抑的受難者角色。這個意像在汪其楣2004年戲劇《舞者阿月》裡最為鮮明。但事實上，綜觀過去六年來蔡瑞月舞蹈節的主題設定和展演內容，可見舞蹈社從演繹蔡瑞月的個人生命史、愛情故事直到關懷八八水災、向大自然學習等，觸角不斷伸入各種與人類處境密切相關的議題。

另外，表演內容逐年顯示出，舞蹈社的劇碼不再以局限於「女性」角色。重建舞作〈杯底不可飼金魚〉事實上是蔡瑞月與呂泉生的共同創作，旨在弭平二二八事件之後的族群衝突；〈咱愛咱台灣〉更是舞者與兩千多名大九丸甲板上留學生的集體記憶，足見蔡瑞月作品從她返回台灣的早期，就具有跨越性別、族群的前衛視角。蕭渥廷充滿控訴的〈反核宣言〉，則再度挑戰了舞蹈經常拘泥的表演形式，企圖以藝術介入公共思維。數位海外編舞家的舞碼，則體現了環境保護作為一道全球議題，在跨國藝術實踐上的契機。

2011年的秋天，有幸參與舞蹈節的演出。值得一提的是在終場演出之前，編舞家Sato Kyoko在下起雨的傍晚，與舞者們在濡濕的舞台上分享她在福島核災之後的心路歷程。她也帶來了反核連署書，在這份連署書中，小說家大江健三郎以及戰後史學家鶴見俊輔都並列發起人。參與的舞者們聆聽Sato的分享，有的啞口，有的落淚。Sato提醒舞者：面對人類處境，藝術家的敏感度總是超前於自覺理性的社會。舞者們除了感受震撼教育之外，也成為了為環境議題揭竿起義的實踐家。

今年，舞蹈社的公共論壇先後為高俊明牧師、台灣人四百年史作者史明留下記錄，讓人不禁期盼，玫瑰古蹟是否開始承攬更沈重的任務。七月中，電子信件裡捎來了訊息，Eleo Pomare改編自西班牙劇作家Federico Garcia Lorca《白納德之屋》的舞作，即將以舞蹈形式上演，舞碼名為《不被愛的女人們》。這部描寫西班牙法朗哥獨裁政權底下，人性如何遭到壓迫而扭曲的寫實之作，即將交由台灣的舞者，用他們年輕的身體來詮釋。

在鼓吹以「軟實力」證明自己文化資本的台灣，這本劇作其實已經在若干藝術節由國內外不同團體演繹，卻還不見觀眾以及藝評界對於這齣冷門劇碼的在地反思。事實上，台灣的戰後獨裁政權和西班牙的極端右翼政府，不論在統治手段或是歷史進程上有著高度相仿。兩個社會目前也都正被極端意識形態所撕裂著。這本劇作對於也同樣經過近四十年戒嚴歷史的台灣有著高度意義。

幾年前在瑞士做研究，遇過一位住在巴賽隆納的精神科醫師。他對我說，他在西班牙的工作，是帶領不同的民眾團體，讓他們彼此陳述在法朗哥高壓政權之下的各種生活經驗。做為一種療癒模式，任何人不論男女老少都可參加這些團體。他們有時只是單純說故事，有時候透過演戲。但是這位醫生也承認，精神醫學的幫助其實有限。許多心理的創傷，是必須靠著與集體記憶關係更密切的媒介才能疏通處遇，轉化現實。藝術，是其中一種。

今年在西班牙，藝文界開始串連聲援因調查法朗哥將軍罪行，而遭到停職的加松法官；在台灣，以民主發展的背景做為敘事基調的藝術作品也逐漸出現。但比較兩者，台灣的藝文界縱使有所努力，但是大多雷聲大、雨點小，在文創產業資本經常隨著國家意識形態消長的外部現實之下，這些作品若要登上舞台或是大銀幕，經常必須迂迴，或是隔靴搔癢。因此我特別期待《白納德之屋》在舞蹈社演出後的效應。

七年來，蕭渥廷、蕭靜文舞蹈團每年的創新嘗試，讓我們看見了蔡瑞月舞蹈社從私密的女體經驗出發，對型塑災難記憶的努力，以及打開公共歷史論述的嘗試。蔡瑞月過世之後，歷史古蹟反而逐漸被活化。舞蹈社多次舉辦文化論壇，在藝術層次之外，加入嚴肅的思考及論辯。舞蹈節也多次邀集社區參與，落實了舞蹈社身為台北都市叢林裡罕見的公共空間，自然被賦予的社會責任。九十歲高齡的老屋，不再是死的工藝品，而化身時間、空間藝術的施為者。期盼她繼續除了為水泥叢林裡的身體打造一個自由空間之外，更帶領觀眾通過歷史時空的甬道，連結現代人習慣別過臉去的時間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