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本和民主（上）

◎史英（人本教育基金會董事長） 

有一次，有個年輕人問我，人本和民主有什麼關係；這倒是個好問題：這兩個詞我們都耳熟能詳，只是很少把它們放在一起，好像它們是分屬於不同的領域。前者大概是教育或心理學上的概念，後者當然是政治的囉；但被他這麼一問，我也就此稍稍想了一下。

我想，如果允許我做一點排列組合，應該有四個詞：人本、民本、民主、人主；看起來，第四個詞有點不像話，但如果還原成「以⋯為⋯」的格式，既然可以說「以人為本」，那「以人為主」也不能說沒有意義。這麼一來，我們就可以先從「人」和「民」的對照，以及「本」和「主」的異同入手做一點考究，再看四個詞之間的關係；之後，其中人本和民主做為四者之二，相互的關係就應該更清楚了。

那麼，人和民到底有什麼差別呢？當然，人和民常常是連在一塊兒用的；這讓我們想到，也許人和民根本就是同義字，因為中文名詞習慣上都是兩個字，常有把同義（或意義極為相近）的字疊起來組成一個詞的例子，就像仁愛、道德、學習、根本等等。但是，如果對比單獨的「人」字和「人民」連用的使用時機，二者的差異就會顯現出來了：「中國人」和「中國人民」意思當然有別，雖然二者都描述了國籍，但後者顯然更強調了和國家之間的權利義務；同樣的，「台北人」當然和「台北市民（台北市人民的簡稱）」也有同樣的差別。

再咀嚼一下「台灣人」和「台灣人民」的差別，那就更有趣了：「台灣人民」通常出現在中國的官方文件中，例如「台灣人民總是心懷祖國」，如果改成「台灣人心懷祖國」就覺得好像是在說謊；因為「台灣人」指的是「（生活或生長在）台灣的人」，這些人都是「自然人」，個別的人，自顧自地過自己的日子的人，誰會去管什麼祖國不祖國；但「台灣人民」指的是隸屬於國家的那群必須完糧納稅的傢伙，他們只是剛好設藉於「台灣地區」，叫他們心懷祖國就顯得順理成章。

另一方面，我們可以在人字前面加上任何形容詞，但在民和人民前面的形容詞，大概都得和政府有一點關係，例如，說美人的時候，總不能改成「美民」或「美人民」；當然，也有「小民」「草民」「賤民」之說，然而，這些名詞當然都是相對於強大的政府或高貴的政要而言的。

總之，人的反面是非人，例如動物，或草木；而民的反面，當然就是官、或君了。所以，「民本」的意思，當然就指的是「官不是本，君不是本，人民才是根本」。那麼，「本」或「根本」又是什麼意思呢？同樣的方法，我們可以想本的反面是什麼？就此而言，孟子給了很好的例證；早在兩千年前，孟子就說過「民為貴，君為輕，社稷次之」。有些「復興中華文化」的人，以為這是「中國早有民主思想」的證據；但稍有一點常識的人都知道，孟子主張的，不過是「以民為本」罷了，意思是，人民最為貴重，人民才是根本，因為沒有人民在那兒完糧納稅，國君要吃什麼？更別說要叫誰去打仗了；所以，國君千萬不能忘了這點，如果不把人民保護好，連社稷都保不住呢！

所以，非常明顯的，孟子那番話不過是告誡國君不可忘「本」；然而，這有個先決條件，就是得有一個國君在面前，不然，你要告誡誰呢？所以，這種民本思想，和近代的民主概念，有根本上的區別：民主中的「主」，完全不是「主要」「重要」的意思，而是「當家做主」；民主指的是人民要當家做主，要掌握決策，至於國君呢？就只是放在那兒好看（例如日本，英國），或者乾脆就給他好看（例如法國大革命）了。

所以，民本和民主，有著時代的差距。孟子在他的時代，不可能、也不必有民主的思想；但在今天這個民主的時代，如果還講民本，那就是開時代的倒車。胡錦濤最初提到「以人為本」的時候，是這樣說的：「堅持以人為本，把人民群眾利益放在首位⋯做到立黨為公、執政為民的根本要求。」（二○○三年在「中央經濟會議」上的講話），我們可以看到，在這一段最重要的話（因為後來所有相關說法，包括把「以人為本」四字寫入黨章，都是以此為本的）中，「人」只出現了一下，立刻就轉變為「民」字了；如果再對照「堅持執政為民」的說法，和絕不肯讓人民執政的事實，我們就可以明白，胡所大言不慚的，最多不過是一種「民本主義」罷了。

讀者現在可以了解，本文耗費許多篇幅澄清「人」和「民」的關係，恰是因為有人一直在模糊其間差異的原故。至於這是出於無知，還是刻意，我當然不知道；但我可以舉出無獨有偶的例子：當馬總統對原住民說「我把你們當人看待」的時候，很多人想不通，總以為，不然怎樣？難道是當狗或當草木看待？有胡的例子在前，我們可以明白，馬的原意應該是「當人民看待」，意思是，我確認你們也是我國人民；對照以他總統的身份，這樣表明不把原住民排除在外，不把原住民當次等國民，也就說得通了。

當然，像這樣無法或不願區分人和民的差別，應該都和統制者或自以為是統制者的心理有關，我們就留在「下篇」中再仔細討論。

 ◎本文出自〈人本教育札記〉25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