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生活的十七歲

◎魏小由（人本教育基金會教育中心專案企劃）

從台東到北部唸書的小琪，有原住民晶亮的大眼和深刻的輪廓，第一次見到她時，在阿姨的店裡，她寡言羞澀，眼底總帶著一抹憂愁。

幼稚園時爸媽因為意外身亡，「學美容美髮可以在家開店、就近照顧家庭」是媽媽的遺願，也是小琪的夢想。

背著夢想，小琪離開長大的台東鄉下，寄住在阿姨家。阿姨的日子也不好過，一個人扶養七歲大的女兒，癌細胞在身體中長大，阿姨卻沒錢也沒時間住院。

生活，充滿著忍氣吞聲與各種摩擦。

阿姨要小琪從日間部轉學到另一個學校的夜間部，美其名是「白天還可以工作，有些人生歷練」，但其實是阿姨借了錢開店，需要免費的人力。

小琪不願意，卻也不敢拒絕，阿姨是現下照顧她的大人哪！寄人籬下，不得不低頭。

所以，小琪轉學，離開熟悉的朋友。所以，小琪把一學期兩萬一千元的原住民補助金，幾乎全數寄給了鄉下需要錢的阿嬤，自己卻常因為不敢開口跟阿姨拿錢，三餐有一頓沒一頓的吃。

所以，轉學後的小琪不僅是白天當阿姨店裡的免費勞工，還兼當保母照顧表妹、打理家務。所以，在某個爭吵過後的夜裡，小琪收拾行李，決定離開這個「籬下」。

開始自己生活的小琪，住在一層樓隔成七八間、不到五坪的小套房裡，沒有窗戶、木板隔間、夏天時悶熱到只能開門面對著走廊。安全嗎？房租便宜比較實際。

房租、水電、餐費、交通費接踵而來，在便利商店打工的時薪只有八十元，原住民補助款還是寄回家給阿嬤、捨不得撫養她長大的阿嬤難受。夜裡，阿姨家的小妹妹會打電話來，央求姊姊帶她去逛逛。小琪捨不得小小孩餓肚子，只好讓十七歲的自己餓著，當作在減肥。

小琪總無法拒絕別人的要求，同學來借住，房東要求加付水電費，她開不了口請同學出錢。舅舅搬到北部，在眼鏡行配新眼鏡，忘了帶錢，把小琪的手機號碼留給老闆，然後才跟小琪說：「我沒錢，幫我付一下，之後再還妳。」但還了嗎？小琪有些無奈，只說那是她原先要拿來買美髮器材的錢。

家人不但沒有支持小琪，反而是要掏空她生命般的需索無度，對朋友，她則是非常珍惜，小心翼翼。

在悶熱的小套房裡，我們聽小琪述說搬出阿姨家這半年來的種種，說著她的快樂和委屈。比起一年前在阿姨家跟她談話時，小琪的話明顯多了很多，臉龐也有了十七歲少女特有的神采。但她仍然苦於無法拒絕別人的要求：「我就是心太軟，我朋友也說我這樣不好。」

我順著追問她：「真的想要拒絕嗎？」小琪說：「有啊，可是看小妹妹那樣瘦，就捨不得，還是會掏錢給她。」聽小琪這番話時，我忍不住看了小琪同樣纖瘦的手臂。她接著說：「我心裡也會覺得，阿姨怎麼這樣養小孩…我的生活也不好，怎麼還跟我要錢？可是我每次遇到阿姨就是講不出口。」

說著說著，小琪眼底的憂愁又清晰了起來。「會怕，怕講了之後，來借住的同學就不理我了，或覺得我很小氣…」、「會怕阿姨回去跟阿嬤講不好的話，也會覺得阿姨很可憐，阿嬤也很辛苦，想說我好像還有一些錢，就給他們…」

但心軟的小琪這樣換來的，是跟老闆預支薪水、跟朋友借貸，省吃儉用的生活。我心疼她對自己的苛刻，卻更捨不得她寧願委屈自己，換來那脆弱的彷彿隨時都會斷裂的情感聯繫。

「小琪，妳試著記錄自己每天的花費好不好？」我們決心陪小琪一起記帳，每週跟小琪聯絡，幫忙她釐清自己的必要支出，與不必要的花費。也藉著一通通的電話，陪她整理紛亂、糾葛的心緒。

電話裡，我們陪她想，同學吵架，被夾在中間當傳話筒的她，可以怎麼辦？相近的房租下，有沒有更安全的住所？要怎樣開口跟借住的朋友說分攤房租的事？親戚又打電話來要錢，她要如何拿著記帳的本子，踏實的告訴對方：「我沒有錢可以給你。」

但多數的時候，我們都是聽她說話，聽她說許多她不敢跟同學、家人說的話…

台灣之子公益基金從小琪還在阿姨家的日子開始，補助了小琪兩學年的學費，讓她能專注於眼前的生活，不致於一畢業就得扛起龐大的學貸壓力。也透過家訪和電話訪談的過程，在小琪被迫提早獨立的人生裡，成為她可商談討論的對象，給予支援，也陪她練習規劃財務、設想未來。希望與小琪一起走過的這一小段日子，能幫忙她在面對未來時，多一點的安穩與踏實。

◎本文出自〈人本教育教育札記〉262期

台灣之子卡的十年回顧

◎人本教育基金會 

在困境中奮鬥的台灣之子們

住在離島的阿強，有著憨厚的笑臉，高三的他，第一志願是考上警校的公費生，就可以不用給媽媽添麻煩，甚至，還可能幫媽媽照顧這個家，但家裡的經濟狀況，卻可能連這最後一年的公立高中學費，都負擔不起。

小陸的祖父過世時，遺產平分給小陸的爸爸和叔伯，一塊地分成五六份，小陸的爸爸拿到一小塊畸零地，沒有任何利用價值，卻成為小陸家申請社會救助的一大阻礙。

阿珠一個人打零工撫養三個小孩，支出遠超過收入。卻因為早就失聯的養母名下有一百萬的存款，那錢她碰不得，動不能，卻讓她申請不到任何補助款。

為遠離家暴的丈夫，嘉嘉的母親帶著三個孩子離開可以種田維生的山上，到城市裡租屋居住。她識字不多，耳朵重聽，講起話來也不甚清楚，求職到處碰壁，申請各種補助也總在官僚文化裡磨耗，但她卻拼了命的保護三個讀小學的孩子，希望他們好好讀書，不因為是「山上來的」就被歧視、欺負。

家訪時，媽媽如數家珍的說著她申請補助遇到的各種困難：「我申請低收入戶，去了好多好多次公所，第一次去，他說我沒有交這個資料，第二次去，他又說我缺那個資料，第三次去，又說我有一個什麼東西不夠清楚…但我連去哪裡申請那個東西都不知道，為什麼不一次跟我講清楚，我每次請假，那天就沒有收入，就沒有飯吃。」「還有××基金會來我們家，說『你家裝潢很漂亮，幹嘛要申請補助？』那房子又不是我的，是租的，他一直這樣講，我覺得好受傷。」「但是就是要申請啊，我每個都給他申請看看。」她攤開一桌子的申請表細數，這個因為她戶籍裡只有一個孩子（因為家暴官司還在打，另外兩個孩子還掛在爸爸的戶籍裡），所以不許申請；那個因為自己是養女，不具原住民身份所以不能通過… 「我現在這樣，也要想辦法工作，小孩讀書也要顧，飯還可以少吃，但學費又不能少繳，嘉嘉弟弟的老師還說他功課很差，叫我帶他去上安親班加強，每個月還要交好多錢給安親班…」

不簡單的公益基金

這些，都是我們透過「台灣之子公益基金」而接觸到的家庭，這些孩子往往因為種種書面上的因素，申請不到一般的補助款，卻又急需協助；幸好有「台灣之子公益基金」，「台灣之子公益基金」不是一般只發錢補助的公益基金，我們一旦接到申請，便進行實質訪查，而非書面審理，包括電訪、校訪、家訪（父母親友及小孩，一定得跟小孩談到話）、面談輔導（包括親職問題、學校教育問題、生涯問題）等。

透過一個個訪視員深入瞭解個案，看見個案家中實際的困境，讓每個人都得到協助，並且不因書面上的「不動產」、「父母健在」、「養母的存款」等因素就不予補助，我們一直記得開辦台灣之子公益基金之初衷：不只提供錢的支援，還要有「人」的協助。

二○○○年五月，新光銀行（原誠泰銀行）「台灣之子卡」發行，委託人本教育基金會執行和管理「台灣之子卡」的刷卡回饋金，專款專用，協助弱勢家庭及政府福利措施未及之兒童、青少年的教育扶助。

「台灣之子卡」從發行至今已經超過十年了，十年來，累積的公益基金總數達三千萬元，共收到兩千五百九十四份以家庭為單位的申請案件，透過執行公益基金，我們為這兩千五百九十四個家庭提供各種有形無形的協助，其中撥款補助共計九百八十八個家庭或團體，共計一千兩百六十六人。 

他們都是來自經濟弱勢的家庭，父母工作不穩定或根本逃債不見了，在這些孩子的顛沛歲月裡，幸虧有「台灣之子公益基金」的幫助，才能在這無情的社會裡感受到一絲溫暖，讓學費有著落、想進修不用煩惱、買書不用擔心欠債，更進一步，還有不少家庭因為照顧資源的投入而整個改變。

這一切都多虧了台灣之子卡持卡人持續的支持，同時，也讓「台灣之子公益基金」變成一個有嚴謹訪查、重視學生學習問題的新慈善事業，為關懷弱勢的風氣帶入新面貌。現在已經有愈來愈多的社會資源除了照顧就學經費外，也關注學生學習的問題，帶動新風氣，我們覺得這是「台灣之子公益基金」另一個很重要的貢獻。

十年來，「台灣之子公益基金」不只給予需要經費支援的個案補助，人本教育基金會透過執行基金，深入每個需要協助的家庭，跟父母親們談如何解決教養的困境、協助不瞭解身心障礙資源的家長申請專業協助、鼓勵孩子尋找改變的機會、陪孩子思考未來、教導打工的孩子避開陷阱和詐騙，幫助這些個案獲得奮鬥下去的信心。

展望未來十年

補助是一時的，「教育」才是永久的，才是孩子未來的希望。十年來透過「台灣之子公益基金」所接觸到的孩子，往往因為生活艱困而想放棄學業，然而深入了解他們的情況之後，我們發現：生活的艱困並不會真的使人遠離校園，而是升學主義下的校園使這些艱困的孩子在學校裡讀不會、聽不懂時退縮。升學主義下許多孩子被邊緣化，「台灣之子公益基金」所接觸的這些生活艱困的孩子，往往是被邊緣化的第一行列，公益基金當然無法改變整個大環境，但我們瞭解只要去除孩子對學習的恐懼，增加孩子對學習的信心，便有可能真正扭轉他在學習上的弱勢，幫助他在這升學主義的社會裡取得一席之地。

知識就是力量，但求知絕不是同一本課本翻過十遍就會有用，那是填鴨教育時代的錯誤認知。在新時代裡，誰都知道思考力就是學習力、競爭力，時代在改變，但弱勢孩子所處的受教環境跟求知認知卻還是原地不動，以致於當他們想讀，但總是讀不通、讀不懂時，只能花很多時間一遍一遍的去參加「補救教學」或填鴨補習，徒增經濟負擔，卻還是找不到啟發他的學習方法。

弱勢孩子在學習上的弱勢，可說是目前關懷弱勢工作上缺漏的一角。我們認為「台灣之子公益基金」有足夠的能力擔負起這缺漏一角的關鍵角色，再次引領風潮，使大家長期以來對弱勢者的關懷可以真正向下紮根，鎖定「學習力」，及早幫助他們，使他們為自己的人生備妥新時代的養料。

未來十年，「台灣之子公益基金」將加強補助教育方案來協助所有學習艱困的台灣之子，以使他們重獲學習樂趣與信心。

◎本文出自〈人本教育教育札記〉26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