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本論壇：選擇

◎史英（人本教育基金會董事長）

做為一個放無薪假的，他的際遇，至少在今天，算是還不錯：找到了這麼一棵大樹，而樹下還有一張長凳；沒什麼好說的，先躺一下：要不到的就要不到，但送給你的，例如放假和長凳，拒絕了就有違天理。

樹這種東西，從來也沒有這樣仰著看過；仰看上去，可以發現枝葉遮蔽中的內情，例如，在那麼高的地方，居然樹幹上也有縫縫：和低處的樹縫不同，你不能一眼看透它，這就讓人更想要一探究竟。為了確認自己真的是要進去了，他回過身來，站在縫口上下瞻望：確實的，長凳還在樹根旁，而陽光也還在枝葉間閃爍。

其實，摸黑扶壁的路也沒有走多久，竟「豁然開朗」了：噫，沒想到這樹縫之中，還別有洞天，但景色彷彿似曾相識；咦，那不是「土地平曠，屋舍儼然」「阡陌交通，雞犬相聞」（所有引號中皆為「桃花源記」原文，下同）嗎？正閒走觀看之間，忽然遇到一位老者；老者看見外人，驚疑不止，結結巴巴問出的第一句話，竟然是：你、你、你不是漁人吧？他不禁失笑，說：我這放無薪假的，就算是智者，也只能算是愚人。老者說：對於你的智愚賢不肖，我是毫無意見，只是上回來的一個打魚的，一再交待「不足為外人道也」，但這傢伙才出去，就「處處誌之，及郡下，詣太守，說如此」；他不禁苦笑，心想：如果這樣能討份有薪水的差事，搞不好我也…

及至受邀到老人家裡，左鄰右舍都過來相見；有提著酒的，有端著菜的，更有那扛著舖蓋被窩來邀他long stay的，簡直熱情得不得了。言談之間，不免說起各自的來歷；他問：莫非你們正是「先世避秦時亂」的那一群人嗎？書上說你們「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一人說：事情哪有那麼簡單，那個姓陶名淵明的，根本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又一人說：他竟敢說我們「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又一人說：那陶某才是不知明清，無論民國呢；又一人說：更別說大國崛起，十年文革了，他能知道啥？

這回輪他大吃一驚，說：你們不是與世隔絕，怎麼什麼都知道？老者說：這就說來話長了，千百年來，亂世倍出，何止暴秦一朝而已，所以逃難來此的人，也就絡繹不絕，不絕於途了；他不由問道：難道就沒有人想回去嗎？一人搶著說：怎麼沒有？像那漁人一心想當撩伯仔領賞的，歷來所在多有；另一人說：所幸上天保佑，凡是像太守那樣「即遣人隨其往，尋向所誌」的，媽祖都讓他們「遂迷不復得路」了！

聽到這裡，他不禁心中一動，想起從讀書時就久懸的一個疑問，於是問道：書上講完了太守的事，又加了一筆「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往，未果，尋病終」，這是怎麼回事？既有高尚士嚮往靜土，難道媽祖會不答應？老者說：這也難怪你不明白，你不在學術圈子裡嘛，要知道，所謂高尚士，就是文化人，自古以來，文化人就最不可靠，平常時候嘴裡講得頭頭是道，什麼超脫世俗啦，回歸自然啦，但只要官家給他一點甜頭，他就國家意識高漲，不但自己高唱回歸祖國，還強迫大家，比那漁人還可怕！

突然，眾人都不做聲了；他也有些尷尬，覺得自己不該亂問問題。過了一下，才有人緩緩補充：其實也不止是文化人，還有那些軍頭，想要以此為跳板來反攻復國奪回政權的，媽祖都把他引到別處去了；又有人說：凡是媽祖放進來的，都是懂得尊重先到者的人，絕沒有後來的人自以為高等的事；又有人說：前不久有個叫做高行健的，已經宣誓不做中國人了，媽祖還在審核他…

他仿如醍醐灌頂，只覺目眩神搖，不禁心中暗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但才一會兒，平時慣性又回來了，忍不住再問：你們這樣，不會被批評為鎖國政策嗎？老者於是端正衣冠，正襟危坐，慎而重之地，說了以下一段話：

在媽祖保佑之下，我們沒有這個問題；但你們沒有媽祖保佑的，就要自己保佑自己。

如果產業都移往國外，就等於讓人掐住脖子，白白葬送了對於自己前途的選擇權。然而，做為愛好自由的人，你們不能限制民間往來，也不能阻止商人去哪兒做生意；唯一的正途，就只有發展自己的主體性的產業！賈伯斯的一隻手機五百美元，郭台銘只賺兩元而已；所以，不能永遠只做代工，或到落後地區去做代工的幫兇。必須集中國家的力量，培養、徵召、集合自己的賈伯斯們，並把公共設施做好，讓他們真正成功。

等到這一條路走穩了，不再仰人鼻息，然後，就可以對國人說，請放心去外面打拚，萬一在外被人欺負，還可以回到自己家裡來，家裡我們已經幫你顧好了。

所以，當有人主張國家投資生技、資訊、環保等高科技產業，你們不能眼光短淺，而必須給予支持；當有人打擊這條路線，你們必須了解，那些人對於未來的想像，也許和大家不同—他們早已忘了當初何以來此，一心只想衣錦榮歸，享受眼前的榮華富貴…

他從長凳上醒來，還隱約聽見老者的聲音仍在繼續，只是逐漸遠去；但他已經有點明白，自己的遭遇恰恰也就是因為必須仰人鼻息，而缺乏對於未來長久的算計。雖然，要不到的還是要不到，例如薪水；但是，送給你的，拒絕就有違天理的，除了放假和長凳，最重要的，還有自己的選擇—這選擇不只是為自己，也是為了歷代避亂來此的全體！

◎本文出自〈人本教育札記〉271期
  

教育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