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潮電子報第72期】2012海浪之夏,潮生活。─黑潮電子報─智邦公益電子報
enews.url.com.tw · June 10,2015{{海人誌}} 俯首甘為孺子牛。 圖、文/張卉君
聽到我要訪問,阿鑫伯抓住剛從漁會大樓理走出來的林賜倉船長,兩人勾肩搭背地稱兄道弟一番,然後阿鑫伯說:「一定要問這個老經驗的船長,他跟我很麻吉吶!」
說起經驗,年輕許多的林賜倉船長當然沒有阿鑫伯那麼多。但身為漁會幹部,又是港口裡有頭有臉的人物,一身江湖氣息的林賜倉船長能說善道,當然是很好的敘述者。我們一行人趕緊捉緊機會,就在漁會廣場前的檳榔攤大姊店前面訪談了起來。
也許是基礎問題有些敏感,林賜倉船長不斷繞著問題回答,怎麼說就是不肯好好地回答問話。他一會兒要幫我介紹男朋友,一會兒要我們倒酒,真要賠他喝的時候,他又忙不迭地奪回酒瓶,正色說,女孩子喝酒不好,硬是要檳榔攤大姊給我一瓶黑松沙士。
只見賜倉船長在孫子面前變得百依百順,和剛才喝叱他人的兇狠模樣還有避重就輕的老江湖態度完全判若兩人,讓我們莞爾一笑。
作者簡介
張卉君,七年級生,畢業於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早年即以「洪亮」為名,在東海岸走江湖。前半段生命史過於瑣碎,主要來自於山城埔里,擁有一半客家血統,熱愛文字創作、擺地攤、搞即興,自封義氣幫幫主。2005年以後加入黑潮黑洋文教基金會,自此以黑潮人自居,愛上藍色太平洋、陸地上的黑潮伙伴,和每一個面海的時刻。每年夏季固定洄流臺灣東岸,學習傾聽、謙遜與對生命的寬容。
專欄介紹
【海人誌】專欄,為黑潮過去執行一年的「台灣東岸花蓮漁村耆老、漁民口述生命經驗調查與研究」計畫研究成果,由實際執行的本會解說員──卉君(就是洪亮啦!)固定執筆,將過去一年與「海人誌」計畫協力訪談的志工伙伴們共同在花蓮港訪談的漁民口述稿,轉化為一篇篇「海人」故事的書寫,以不同於調查研究報告的方式,與更多黑潮電子報的讀者們分享討海人們美麗的生命篇章!
【本期主題】海洋,東岸,潮生活。 文/黑編亮
站在街角,也許你正為下一步走向哪裡而躊躇。
這幾年不停追逐著你更新的爆炸資訊、從未喘息過的連續人生、夢想與現實的來回拉扯,還有那顆幾乎已經放棄想像美好生活的心──但無所謂,親愛的。
我們都曾經迷路,曾經遲疑,曾經被這個世界以各種威脅利誘所收買;我們都曾經戰戰兢兢或閉著眼睛、關上心裡的聲音踏上這個社會所謂的坦途。
只是,再心安理得總有逃脫不了的召喚;而召喚,來自於對現況的疑惑,以及對未來的未知。
如何讓美好現形?
是黑潮在今年夏天所要提示的幾種途徑──如果你從未抵達,那麼請嘗試著啟程。
啟程,為著大藍海洋的召喚,與腳下的這片土地一同呼吸,夢想從來就不是空中樓閣,而是落實在每一個堅定的步伐之中。
來吧!
揭開今年夏天的封面,就在不遠的島嶼東岸,一群藍色太平洋所豢養的生活實踐者,穿戴著愛與勇氣的故事,準備與你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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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期的黑潮電子報,除了固定的有漁、海人誌兩個專欄專欄以外,作為美好生活營隊的特刊,本期邀集了過去幾位參與過黑潮夏日營隊的夥伴所寫的文字--當然還有更多,都可以在營隊的活動網站上被一一尋獲。
【潮,海洋】那年夏天。 文/劉崇鳳
有些瞬間是這樣的。
八點的航班吧,颱風就要來了,是發布颱風警報前最後一個航班了。無巧不巧,那也是我最後一趟航次;無巧不巧,好朋友洪阿佛和黃瓜瓜剛好都在這艘船上。就這樣,三個人擠在船頭,坐下來,放兩腳在船外晃盪,任隨船隻自浪峰滑下,一次又一次,尖叫與歡呼。
我完全不在乎有沒有看到海豚,因為海浪豐富多變,精彩可期;因為有好夥伴在身邊一起經歷。每當一道浪湧起,前行的船隻就要破浪,我們會抓緊欄杆大叫:「來了來了!來了喔!」鼓起勇氣滑下浪底,抓住心跳破表一刻,一起歡呼。天陰沉沉的,海也是灰藍色的,山雨欲來,我們卻在船頭興高采烈地期待著,下一道湧浪的到來。有一度我站起來,抓著欄杆,身體放軟,膝蓋微曲,跟隨著風浪湧起又落下,大海教身體跳舞,靈魂也會起舞。浪太大了,打溼了我們的鞋褲,儘管海水濺灑到臉上,儘管遊客們全都躲到船艙裡了,還是一點也不覺得辛苦,我們在溼鹹的海風裡大笑,深呼吸,在高高低低的浪潮裡,肩並肩,好好珍惜,乘風破浪的一瞬,也不忘保有柔軟生活的彈性,管他颱風不颱風。
因為夏天就要過去了,因為是最後一趟航班了,因為搭配到好夥伴一起出海,因為天大地大什麼都不怕而甘於承受。
我承認,大起大落很可怕……但我多麼喜歡,一起乘風破浪。
就這樣,我們一起出海、一起觀浪、一起高聲練唱、一起看衝浪電影吃鹹酥雞、撿漂流木與蓋房子、彈吉他與寫歌。一起為有志難伸喝啤酒、為愚蠢兩光的行徑大笑、為晦暗不明的錯愛義憤填膺、為中華隊輸球傷心欲絕……
多年後想起,我依然有幻覺,以為自己那年夏天在拍一部海邊生活的電影。
你從不知道會在營隊裡遇見誰,有一個怎樣的暑假,只單純想著在花蓮生活,卻從來不知道,花蓮的夏天,海這麼大、天這麼熱。
-- -- 獻給 那年夏天的,貧窮號
劉崇鳳,成大中文系畢業的30歲女生,喜歡爬山出海,喜歡用少少的行囊走長長的路,關注土地認同和青年旅行教育。自由業很久了,收入不穩定也很久了,打過幾份工,但一直還算開開心心地生活。喜歡一邊勞動一邊寫字,喜歡工作與生活是同一件事。文常見報紙副刊,出過一本書,現為o'rip生活旅人工作室夥伴,並於菜鋪子打工。在花蓮與家鄉高雄兩邊往返,山海與城之間,希望自己活得跟螞蟻一樣簡單,並不忘照顧身邊的人。
【潮,東岸】關於美好生活的種種隱喻。 文/張卉君
Dear W :
一直遲遲無法寫信給妳,實在是因為最近在東西兩岸奔波的我,完全無法稱得上是在一種”美好生活”的狀態中。敘說和書寫在日常當中,竟成為最無法表述自我的方式,這使我感到焦慮。在工作狀態中,如果只是將意念執著在工作表現上面,那麼工作也就真的僅僅是工作而已。體力與腦力的消耗,無法意識到周遭,盲目而永遠被時間追趕著,每當感受到這種疲累與漂泊,總感受到自己的蒼老。
這群人,在我七年前的夏天所遭遇的這群在東岸生活的人,開啟了我生命的視野,提示了種種決心與勇氣,讓我可以從容一點面對自己的反骨與叛逆,知道反抗社會秩序與社會期待的蠻勁其實來自於對自己內在心靈的忠實。
於是,他們讓我擁有不隨世界起舞的勇氣。
他們安於生活的樣態則讓我感受到一種美好。有別於城市裡生活所追尋的成功、社會菁英典範,在東部生活的人們給我一種和煦、溫暖、自在的感覺,對生命價值有另一種體會。在這裡,人們放慢腳步、褪下華美衣裳、少有裝扮;相對重視的是自然的回應、事物本質的探詢,穿著簡單舒適面容清癯。
他們有許多是來自北部城市的”新移民”,抱持著一種對土地的景仰與喜愛,回歸到農林海畔之間學習手做的傳統技藝,拾回那些早已經被現代高速率、精密儀器所取代的人工產業,或是重新發崛那些沒落產業所代表的時代表情。
營隊賺不了錢,在黑潮解說員嚴格把關的解說員鑑定過程中,老實說也不是那麼容易每一年產生多少位解說員,但每年辦這個兩個月長時間的解說營可說都用盡了辦公室的人力資源,而每位解說員在夏天除了要負擔船班之外還要協助課程、解說練習與鑑定,搞得人仰馬翻——卻總是義無反顧。
來島嶼東岸,來到海洋的身邊,也看見這群在東岸生活的人,是如何尋找生命的另一個答案--簡單而緩慢地行走,生活的美好,俯拾即是。
張卉君,七年級生,畢業於成功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早年即以「洪亮」為名,在東海岸走江湖。前半段生命史過於瑣碎,主要來自於山城埔里,擁有一半客家血統,熱愛文字創作、擺地攤、搞即興,自封義氣幫幫主。2005年以後加入黑潮黑洋文教基金會,自此以黑潮人自居,愛上藍色太平洋、陸地上的黑潮伙伴,和每一個面海的時刻。每年夏季固定洄流臺灣東岸,學習傾聽、謙遜與對生命的寬容。
{{有漁}} 魚紅是非多──大眼睛的紅目鰱。 圖、文/廖律清
開始閒逛漁市之後,意外發現對北台灣幾處大型批發漁市的特殊印象,倒不是濕漉漉的腥味血水,也不是漁販嚷嚷的叫賣聲,卻是那些處處可見平躺在攤上紅冬冬的魚貨,為熙攘的漁市色澤綴上熱鬧的生機,像是常見的紅石斑、紅目鰱、石狗公、紅魚、赤鯮、馬頭魚等,連吳郭魚現在也有紅色吳郭魚。華人對紅色的偏愛,除了反應在年節喜慶要吉祥喜氣,連吃魚都還是──紅的尚好。想來,魚兒真無辜,不是因為人為命名的魚名帶有昌隆之意(如白鯧)被大量食用,便是天生體色紅豔所招致被消費者特別喜歡「吃紅」的噩運。
面對生來就紅的紅色魚族,有著特大魚眼睛的紅目鰱格外引我注意,總覺得那一隻隻瞪得大大的死魚眼睛非要我多去認識牠們似的。這些俗稱「紅目鰱」或「大目鰱」的大眼魚,屬於鱸亞目大眼鯛科,生活在熱帶或亞熱帶近海沿岸的岩礁區,棲息在較深的海域,為典型的夜行性中型魚類,最大身長大約可以長到三、
紅目鰱是北台灣春、夏兩季常見的漁獲,肉質纖細,為鮮美的食用魚,經濟價值高,目前南台灣已有人工繁養殖試驗,但市面上仍以拖網、延繩釣捕獲為大宗。紅目鰱的料理方式簡單多變化,可以拿來作生魚片,適合紅燒或煮薑絲清魚湯,也可以在魚體抹上椒鹽,再用炭火慢烤。牠們身上觸感猶如砂紙一般的魚皮,質的堅韌,在烹調前後常是連皮帶鱗一起剝除即可,因此又有人稱紅目鰱作「剝皮魚」。除了清甜白嫩的魚肉,有老饕說紅目鰱那入口即化的大魚眼,膠質特別多,蛋白質相當豐富,口感極佳,千萬不可浪費。由於這種種方便被人吃的益處,也難怪紅目鰱會紅。
在八斗子漁港和崁仔頂漁市,都有漁人和漁販告訴我,這紅不讓的紅目鰱,其實體色變化頗大,離水之後的處理尤其重要,如果冰得不好,或者隨便和其他魚種混冰在一起,便白費了鮮豔的緋紅,一個不小心顏色就壞去。但也有較為熟識的漁販低聲透露,如果魚的顏色壞掉,就讓紅目鰱跟人一樣喝喝三洋維士比,紅目鰱的體色就會看起來「精神好」。
「精神好!?不都已經是死魚了嗎?還喝什麼三洋維士比?」我問。「唉,這要內行人才知道,妳看這整個漁市,誰不是在比誰家賣的魚的眼睛亮,比誰家賣的魚比較會紅……」賣魚的只肯說到這裡,我半信半疑,只好跑去請教還在討海的老船長溪伯。溪伯一聽要給紅目鰱「喝」三洋維士比,滿臉皺紋笑得有些神秘,卻也不多說什麼,只是開始講他釣紅目鰱的事。
「釣紅目鰱其實非常搞工,不過這款魚仔也是真有趣味……」溪伯是這麼開始說的。
溪伯口中的紅目鰱相當沿岸性,白天會躲在礁簷下或岩隙、岩凹中休息,晚上才出來順著海溝游走。牠們喜歡在破曉前浮上來找東西吃,所以要釣紅目鰱的漁船半夜就要先出去,天亮以前要找好位置把棍仔(延繩釣)放入海水裡等,好讓魚兒上來剛好吃到。多數夜行性的魚類具有大眼睛,能幫助牠們在黑漆漆的晚上感受海中微弱的光線,紅目鰱也是這樣,而且牠們的瞳孔很大,魚眼睛的虹膜具有反射層,看起來像會發出明亮的光輝,類似照相時的「紅眼」現象。紅目鰱的嘴巴很大,浮上來吃餌是直直游上來,仰著張開的魚嘴朝天咬,太餓的時候,簡直是用吸的急著就餌。紅目鰱游泳的速度十分悠緩,從船上看下去,垂直的魚身左擺右晃的泳姿笨拙中顯出與眾不同的可愛。牠們休息時多半獨居或
「下次釣紅目鰱,可以帶我一起去嗎?」我問溪伯。
「現在沒有在釣了啦,太搞工……」溪伯說。
原來要用細棍仔(延繩釣)釣紅目鰱,要先在好幾條數百公尺長的釣繩上,每隔一段距離勾住一個魚餌,再把釣繩一圈圈井然有序的繞在桶子邊存放。而出海前勾魚餌需要人力,收回釣繩、重新整理棍仔也需要人力,以前要不就是犧牲自己的睡眠,要不就是花錢請大陸漁工來做事,溪伯說他現在年紀大了,沒力氣再去從事如此耗費時間精神的工作。
「不是以前年輕而已,以前的魚仔,不只是紅目鰱,真的都比較好釣,經常都是拉魚拉到手酸,現在──要碰運氣了──」溪伯嘆氣。
似乎每一次與討海前輩的談話,都是以「想當年有很多魚,看現在都沒什麼魚」作結。當前以底拖網為主的沿海漁業,雖然可以節省人力帶來比較有效率和可觀的漁獲,然而,愈是進步的漁網漁法愈是容易造成魚種的過渡撈捕。老海人和大海都老矣,如果我們希望紅通通的魚兒還是能喜氣洋洋的出現在餐桌上為我們增添菜餚的情調趣味,是不是應該更有魄力、更有堅持的去停止和改變我們使用漁業資源的行為和態度?想想,難道我們非要等到有一天,漁市裡紅紅的魚兒愈來愈少,甚至不復見,那時,才真能感受到──當紅色缺席時的暗淡寂寞有多麼寂寞。
專欄介紹
【有漁】專欄,為黑潮本年度執行、為期一年的漁業調查計畫,由實地執行調查計畫的本會解說員──律清固定執筆,每個月定期與黑潮電子報的讀者們分享魚類的故事。本專欄針對多種不同的魚類作為書寫對象,並追溯每個書寫魚種背後的故事,扣合了生產者(捕撈方式)、消費者(如何消費與認識)、場域(購買地點或捕撈地點)、消費結構與食物鏈等面向,更深入地帶領讀者認識常出現在我們餐桌上出現的魚類,進而提供另一種友善海洋的綠色消費思考--祈願人類未來的餐桌上,依舊年年有魚。
【潮,生活】洄瀾紀事 文/張意
靈魂的碎片
人在來到這世界前,諸神會將我們的靈魂撕碎,將或大或小、或多或少的碎片,隨手向世界漫無方向地一撒,然後笑嘻嘻地大喊:「去找吧!」趁著我們一臉錯愕地蹲在雲的邊緣,急著想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自己的什麼被丟到何方時,在此時諸神就在我們背後輕輕一推,或率性地用腳一踢。接著我們會看到光,或許是手術室裡強烈的白光,或許是馬槽外柔和的星光,更多是母親慈愛的目光。但我們仍對適才諸神的頑皮行徑感到困惑、遲疑,很多也因為害怕而大哭了起來。但最終我們都會踏上尋找碎片的旅途。
回到原本的生活後,因為頻繁的回憶與想念,才發現我在東海岸撿到那幾片碎片的。
所謂旅行的意義
旅行,是為了「看美景、美女」?還是為了「迷失在地圖上每一道短暫的光影」?對我而言,人可以在旅行中發現不同的自己,因為旅行的本質在於移動,而人在不同的環境或情境移動時,有著不同的面貌與姿態。而且誰知道在旅行的哪一段途中,會突然撿到一塊自己靈魂的碎片?
在音樂、閱讀、創作的過程中,雖然雙腳沒有移動,但是心有。如果人因此有不同的變化,那也是一種旅行。相反地,嘻嘻哈哈地去玩,在風景區對著懸崖峭壁指指點點,我不認為那是旅行,充其量不過是觀光客式的旅遊。改變不用是走一趟太魯閣自己也變得氣韻沉雄,或是出了台南孔廟後變成聖人,然後致力於教育推廣。如果長久以來紛亂的心緒,得以在於七星潭呆坐看海時沈澱、如果能因為發現所至之處與自己原本生活環境的不同,並因此思索著某些問題、如果因為從觀察著外在的變化,反省內在的自己,發現不足與靈感、或根本也不用這麼嚴肅,如果只是單純的感受,在深深地呼吸太平洋上的空氣後,不經意地微笑,我想都是一趟旅行帶來的改變。
抱著出走的心情,以及對於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所提供在海上調查鯨豚的機會,沒有思考太多的意義或目標,我來到花蓮,準備在此生活一個夏天。而直到我離開後,意識到手上握有幾塊碎片後,才慢慢體會到這趟旅行對我的意義。
船頭
這段在花蓮的時光可以分兩塊,在陸上或在海上。經過黑潮某些培訓後,我開始在賞鯨船上擔任鯨豚觀察員,因此常常出海的機會。
太平洋,美極了。風是海的氣息,是海的歌唱、嘆息或低語,在海上沒有顧忌的奔馳,或沒有壓力的散步,不用怕撞上高樓而轉彎。浪隨著海的心跳起伏,或高或低地反應海的情緒,提醒著我們她有自己的生命。同一面海,純粹卻又複雜,在不同時間、光影、風速、洋流的影響下,可以是亮麗澄澈的寶藍,可以是深邃幽遠的深青,可以是閃亮的金碧輝煌,可以是加了萊母的碧綠調酒;又可以像是輕紗,在風的吹拂下浮現漫妙的皺摺,浪選擇性地留下白痕以點綴;有時又是果凍,剔透而光滑,彷彿船經過時能感受到十足彈性,要抓緊欄杆否則會被跳起的船身甩出。天的色彩與氣象如此多變,輕鬆的淡藍是基本款,媚惑的絢紫是白天與夜晚約會時所著的小禮服,灰白是雲雨對人世苦難的憐憫,神聖的金色則隨著太陽閃耀地上朝。台北的光譜再豐富,也不及一片太平洋。
岸上看海,與身在海上,是截然不同的感受。海的色彩、面貌與氣息,岸上可以窺探,但是唯有在海上才能體會、感受更深。唯有在海上,浪才能一波一波地帶著海的心情,打進我們的心扉,告訴我們她的溫柔或憤怒。唯有在海上,她才會訴說更多的秘語、露出更多的表情。
於是我愛上出海,每一次船班出港,都是一次從陸地上出走。縱然偶而耍耍脾氣,但海通常都是溫柔地接納我們。每次在海上回首,都會覺得原來我們所站立的土地,如此厚實、親切、美麗,台灣的懷抱如此溫暖。相較於在陸地上的旅行,在海上的移動、踏上船隻的那一刻起,就是將自己從原本的生活暫時抽離,什麼經國治世的大志管不著,什麼糾纏糾葛的煩惱都暫時切掉,出海是美麗的遠遁。像是藥物讓人上癮,海不斷地吸引我,沒有出海的日子總覺得少了些什麼。但是當然,出海健康多了。
我最愛把身體的重心託付給船頭的欄杆,讓目光在海上尋找任何驚喜。在欄杆上、甲板上,天空沒有限制地延伸,感受城市裡沒有的寬廣與留白,那是我最能沈澱心情的地方。像是逃亡,出海時必然的拋下一切,但是不同於逃亡,經過在海上的沈澱,一點一滴的集聚了讓我更能面對生活中一切挑戰的勇氣,這是讓人平靜的逃亡、使人願意負責任的逃亡、會回歸的逃亡。
整個夏天,我站在船頭迎著風,看著浪起浪落,雲聚雲散。海豚在船的周圍,或蹦蹦跳跳,或寧靜沈浮,有時候不知道是我們在觀察他們,還是他們在觀察我們。有時他們與我們競速,有時則乘著船尾浪玩耍,有時對我們無動於衷,但他們嘴裡都銜著碎片,那些是我靈魂的碎片。某次又當我憑欄凝視著眼前的一片藍時,在心裡深處默默地告白:「太平洋,我愛妳,我愛妳。」我猜在不知不覺中,太平洋也偷偷地把一塊屬於我的碎片掛上我的脖子,當作是她對我的回應。
七星潭月出
平躺在近乎無光的黑暗中,除了一條巨大的魚,我什麼也看不到。
牠實在太大,即使牠在海的另一端、甚至在天的另一側,牠的大,還是溫柔的壓迫、震懾著我。我感受到自己的呼吸變得很緩慢,心隨著震撼卻又平靜的節奏跳動,牠蓋住我能感覺到的整片天,而即便如此,我知道所能見的,絕對只是牠絕大、絕長身體的極小部份。
鱗片上的光點閃爍不定,金屬般的銀白、溫柔的米黃、神秘的暗紅,是這裡唯一的光源,也由此暗示著牠正悠悠緩緩的游移。有些光點拉的長長的,顏色變得更淡更柔和,或許歪歪斜斜的飄盪,或許沒有方向的胡亂旋轉,那應是大魚在海上的倒影。沒有鱗光之處,稜線高高低低,我想那是山的輪廓,藉此判斷何處是陸地。
牠的移動推擠著海,成了一陣一陣壓向我們的浪,嘩塌嘩塌地聚集、轟呼轟呼地層層撲向我們的腳邊後,嘶嘶唆唆地被拉回,提醒著我們我們與海的距離。一顆紅如鑄鐵的圓光從海平面竄出,我想那是牠的眼睛,隨著牠緩緩的上升,那隻眼睛也到了半空,過程中像是慢慢在冷卻,那股紅消退般越來越淡,深橙、淡橘、暗黃、米金,最後露出藏在最眼底的銀白。牠凝視著我所在的世界,在海上撒了一道注視的閃亮痕跡。迎上牠的目光,最後在與牠的對視中沉沉睡去。
這是在花蓮看海日子的其中一夜。我畢竟不是真正在海上生活的人,沒辦法每天每時都在海上停留。於是岸邊成為我在陸地上最喜歡去的地方,而乾淨的七星潭則是我最喜歡的海岸。白天或夜晚,一群人或獨自,我總愛到七星潭來探望太平洋,冥想,或什麼都不想。在這夜看見了「海上升明月」,發現月亮原來在初升時竟是個火紅的魚目,天地海在黑暗中似乎是沒有盡頭的寬廣,我敬畏、讚嘆,這時七星潭也在我心中埋下一枚紅紅的碎片。
「趕快跳,不會死掉!」
「趕快跳,不會死掉!」一個看起來像是部落裡的孩子,在我後方嘻笑著這麼大喊。往下一望,碧綠如翡翠的三棧溪,似乎踩不到底。飛身前撲、旋轉、翻筋斗、抱膝轉動…身旁的孩子們一個個從諾大的岩石上跳下,身段之精彩與豐富令人咋舌。當他們興高采烈地跳下時,我還在岩石上,回想著到底為什麼我會爬上這裡來……
結束了今天黑潮的培訓,嚷嚷著大家去玩。大夥向三棧部落馳騁,看到人們在溪中游泳、在大岩上跳水,嘩!看起來簡單又熱血!心中想著我也要跳!正當準備前往岩石時,腳一沉,不見了底,身體直直的下墜,慌亂中還喝了幾口水!我手腳亂揮地掙扎,幸好很快被拉回了踩得到底的地方。這才意識到,問題沒這麼簡單:「我不會游泳。」
真是令人著腦!都已經來溪邊、還看到岩石了,心中想著:「在海面上工作的人不懂水,若這條小溪都跳不下去,乾脆溺死算了。」憑著這股傻勁,在指引下找了水淺處渡溪,來到了那顆高大的岩石下,笨手笨腳爬不上去,還要靠孩子們的指點(他們還教到吵架!),終於,我站在岩石上。好高啊…
原來我因為這樣站在這啊!
「趕快跳,不會死掉!」指點我上岩石的其中一名小孩喊道,暫時把我來回神來一下,我又開始胡思亂想,想到國中從司令台掉下昏倒後坐救護車時,好像真的也沒死掉,加上已經請了似乎很厲害的人在水下接應,跳下後就會把我帶到踩得到底的淺水區,不會游泳、甚至好像浮不上水面的我,像是那小孩說的,應該真的也不會死掉。於是,Jump!離開岩石表面!
又吃了幾口水,通常學文的人掉進水裡就不會再浮起來了,我想可能是文人肚子有墨水,比重比水較重吧?像是屈原呀,李白這些人好像都沒有浮上來。好險雖然在中文系學文學,但肚子實在沒累積多少墨水,是以手指還能伸到水面上提供來救我線索。想到浮屍的樣子腫腫的,看來溺死不是個漂亮的死法。所以我還想活下去。
而死不透的自殺讓我上了癮,我又加跳了三次,這可累壞了來救我的人。看來得開始學游泳,跳水這種假自殺才不會麻煩別人。而我在後來也的確開始認真學游泳。那天沒有人帶毛巾或換洗衣物,所以我們吟著濕,回花蓮市喝酒吃烤魚去。在陸上,沒有出海的時候,我們常有些像是這樣令人驚喜,甚至令人驚嚇的小冒險。而這些小冒險中,似乎也蘊藏了某些我的碎片,在三棧溪的岩石上、大港口的檳榔裡、武領的星斗中、租房院外的巴基盧樹、船長的鏡頭內、山裡大冠鷲的嘴喙上、困難時朋友接濟的食物裡、在每一次黑潮的脈動……都有許許多多、細小卻珍重的碎片。
離開花蓮時,意外的很平靜。
有些碎片像是刺客,他們當下沒有馬上現身,總是在最意想不到時,突然出現在之後的生命中,讓我閉上雙眼,從當下的生活中暫時抽離,再三咀嚼與回味。而有些碎片則像是呼吸,雖然沒有注意,但卻不斷進行,只要我用心感受,太平洋的浪一直在我的心中拍打,同樣只要我闔上眼皮,火紅的魚目將會在眼前的黑暗中升起。回到台北後,這趟旅行並沒有結束,因為我在東海岸找到了一些屬於我的靈魂碎片。
張意,目前就讀於輔大,熱愛生活。